灵素这日一早先跑去了饭庄子, 跟两位大师傅定了一下当天的事情, 又问一遍有什么要添买的东西;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新旧菜色又得轮换了, 这食材也得提前跟各家铺子打招呼。至于账目之类的, 交到她手里她也不看, 只管拿回家扔给湖儿, 话说得漂亮:“给你练数术使!”
湖儿多乖的孩子,反正这也不费他什么功夫,倒是这店铺账目的编排叫他瞧着觉得新鲜。问灵素一堆为什么, 灵素哪儿知道啊。他就记在了心里,准备哪日去三凤楼里问掌柜的爷爷或者七姨姨。
又说灵素从饭庄子出来,就直奔了织绒行。
现在绍娘子还是每天都过来的, 除了起初一阵子觉着胃口不好, 后来吃了几回野菜就给调回来了,倒没有别的害喜呕吐之类的事情。就是老觉着累。
灵素到的时候, 她已经在那儿了, 正同陈月娘和齐翠儿说前一天出工的情形。
如今织绒行的工钱, 在这些买卖里头算起来都是头一份的, 所以她们能挑人, 有什么做事太马虎的、爱贪小便宜的、别有用心的,一概不要。许多人也以在这里做活儿为荣, 只要一说起来在德源绒行里做事的,都晓得挺趁钱, 自己也觉着有面子。
所以这里的人管起来并不算累, 除了偶尔有别的织绒行挖人的,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余者就是里头的人之间的关系。这么些人长久在一处待着,做的活儿又都是计件的,自然有的拿得多,有的拿得少。虽是各凭本事,也有些个人技巧在里头。这就难免有藏的,有想挖的,因此结下怨气的也不少。
对这些,绍娘子向来不多管,她道:“只要不影响做活儿,爱置气随她们去。若是有闹起来的,谁挑事谁走,我们这里不要这样的人。”
加上里头有个最喜欢打听事情的齐翠儿,各方动向其实也瞒不过她们去。
如今几个人里头,倒是陈月娘心里事儿最多,——迟遇安今年考科考。
她道:“我有心问问他,要是今年还不中可又怎么说?却怕他着恼,也不得问出口。唉!瞧瞧如今这县里,真是争前恐后的,不说咱们这织行一年几个花样的出来,听说连码头搬运点东西都用上器械了。只他那里,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总琢磨着这么读书恐怕不成的。
“灵素相公考典试,那之前都恨不得长在田里,才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来,借到科考里头去都不逊色的。再说那位借人书文的,除却这个,也是四处结交人去,要不然也不晓得灵素相公那篇文章能对上头胃口。玉兰相公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在府学里读的书。我们家这……唉……说实话,我真是瞧着悬。”
绍娘子有安慰她:“好了,这二三年也过来了,就差这一两个月,考完了就成了,你又恼个什么?”
陈月娘苦笑道:“我是怕他这回不成,下来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时候又是问这个主意,问那个主意的,‘还接不接着考’?‘要考的话,还考科考还是换典试’?‘又要拜去哪个书院,寻什么先生’?每一样都能犹豫上几个月,等定下来,又得一年过……什么时候是个了局!索性就另外找个事情踏实做了,不比这样强?”
灵素就想起当日迟遇安头廪首名,光犹豫要不要从典试转读科考就得犹豫了一两年,没想到现在还是如此。
绍娘子就笑:“这人的性子天生定的,你们都这么些年夫妻了,忽然又嫌弃起这个来,你也是呆了!”
陈月娘笑笑道:“从前只由着他去,反正总是读书要紧,那些大事儿我们也不懂。如今托你的福,我也算经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也帮手打理着偌大买卖,晓得做事情时机和决断的要紧处,再看他这样子,我这心里就老是火燎燎的!”
齐翠儿却道:“你这样不是很对么!从来男人们出息了就打着主意要换个高门的媳妇,怎么轮着咱们女人就不成了?!你嫌弃他就对了,就得这么来!”
陈月娘反叫她说笑了,啐她一口道:“你是站在高山上看火烧,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
齐翠儿却笑道:“这话说的,我分明是刚刚烧完的那一家嘛!”
见她如此无赖口吻,几个人都笑倒,却也拿她无法。
如今齐翠儿手里有钱,只是念叨了那么些年的房子还是不曾买,寻常在这里就同陈月娘和绍娘子一处呆着,回家去了就看看陶丽芬有没有空。光剩她一个的时候,就戏园子笑话楼挨个逛去,有时候第二天来时眼圈乌黑,就知道昨天又看戏不晓得看到多半夜去了。
绍娘子同陈月娘也替她打算过再嫁的事情,只是她自己全无此心,还笑道:“当年我那么点银子,还差点叫人给惦记了;如今我可更有钱了,还要寻个人来惦记惦记不成?我一个人多自在,干什么要寻个老爷来伺候着?!”
说了两次,便也不再提了。
倒是她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同陈月娘和绍娘子说起陶丽芬和姚瓦匠的事情来,皱着眉头道:“丽芬要真动那样心思,我非拿桶凉水泼泼她才好!她如今的日子也好过得很了,又有儿子傍身,还要嫁个二婚头带个孩子的,给娃儿找后爹呢?!还是个外乡人!我看那位老往她跟前凑,八成就没安好心!惦记着她的银钱资财呢!”
陈月娘怕她在陶丽芬跟前乱说,就劝她道:“绍妹妹同丽芬那么要好,都没听说过这事儿;灵素同丽芬一同搭伙做的买卖,也没说有这样的,你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胡话!你自己想想,若是现在外头传你同哪个哪个如何,你又什么心肠?这样的话,真该少说才好!”
齐翠儿便撇嘴:“我可没同谁走得那么近……”
绍娘子道:“你是不近,可你天天在台下眼巴巴瞅着人家,又是笑又是叫的,不更该说?”
齐翠儿晓得这是说她听戏捧戏子的事儿,便嘟囔一句:“那哪儿能一样……”到底后来没再同陈月娘和绍娘子提过这事儿,不过自己听戏还是同从前一样痴迷。
回头陈月娘就私底下同绍娘子说起这事儿。她晓得绍娘子同陶丽芬交好,这齐翠儿如今能有这样日子,其实说起来还是靠的绍娘子。她们俩能做的事情,换个人也能做,可绍娘子若是不干了,她们可没别的地方再找这样的智多星去。她怕齐翠儿的话惹恼了绍娘子,便道:“翠儿的嘴就这样,你别同她计较。”
绍娘子叹一声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我带她,一个是机缘凑巧,另一个也是你的情分,再来就是大家都是女人,我也不想看她叫个男人给害了,日子不好过。只是我就算带着她,也顶多叫她银钱上宽裕点儿,这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儿,还得看她自己!”
陈月娘便道:“她这人就这样!说丽芬的事儿,丽芬到底如何,那个瓦匠又如何,她哪里就知道得那么清楚了。不过因为自己受过那样的苦,所以就老觉着世上都是这样的人,说话就没个遮拦了。”
绍娘子良久不语,最后叹道:“可她现在不还是在走从前的老路么?难道现在她捧的唱戏的,不是惦记她的银钱?不过没进一个门、没在一张床上睡罢了。她要真在意别叫人骗了钱去,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陈月娘也不好说后头的话了。——齐翠儿年纪又不大,遇不上合适的人,可她还是怕寂寞的,所以要去听戏看笑话往热闹地方凑;她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又还是信着美满姻缘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为才子佳人的故事痴迷至此了。
可这话没法儿说!
绍娘子还私底下问过灵素,关于任丽芬同姚瓦匠的事情。
灵素就从头到尾给她细说了一遍,绍娘子笑道:“我是听人胡乱传了两句,心里不放心,才来跟你打听的。可听你这么一说完,我倒恨不得去劝劝丽芬,叫她好好考虑考虑,这人听着挺踏实,过日子又有打算,也算难得了。”
不过说笑,这样的事情,绍娘子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过问的。——由来姻缘最难牵,好了是缘分,孬了怪媒人。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买卖,绍老板是绝不会做的。
灵素自然更不会提了。她倒不是也晓得这个道理,她是觉着俩搭档都有了身子,难道还要把第三个也送出去?!她又不傻!
如今她往城外铺子里去的趟数最少,不是瞧不起这买卖,实在是不得空。
这日难得去一趟,恰好杏妮儿过来送鱼干,灵素便问她:“你不去学堂么?”
杏妮儿上来见了礼,又笑道:“学堂是早上去,下晌他们有的去书楼里抄书,我不得空,就不去了。”
陶丽芬就道:“要我说,你早上去上过就得了,得空了自己看看书,写两遍,晚上的就不用再去了。一样的东西听两遍干嘛!”
杏妮儿笑道:“刚开始怕自己一遍听不懂,所以早晚都去。现在倒是不用了,不过我爹只能晚上抽空去上课,我就跟着去了,要不然一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过如今我把果子叫我家来住了,这样晚上我就不去上课了,她下晌都在楼里抄书,还能给我讲点别的。”
陶丽芬道:“是上回那个同你一块儿过来的小姑娘吧?瞧着人挺不错,一块儿作伴挺好。”
杏妮儿道:“就是她!她可厉害了,去年是书楼里也得奖,学堂里也得了奖的。我还是一天上两回课的呢,却不如她。”
说起自己的好友,杏妮儿就说不完的话。又说果子如今在书楼里挑了最难的律令在抄,她还不止是抄,她一边抄还一边记,有读不懂的还去查书,查不到就问先生。
“她说啊,这事情就是要做开始觉着有些费力的,之后慢慢慢慢就变得熟练了,游刃有余了,再往觉着有些费力的地方去,这么一档挡地往深里学,就跟夯土似的,就能一点点扎实起来。我也跟她学,现在每个月做一样婶子们教我的菜色点心,做熟练了再学新的。”
陶丽芬连连称赞,又道:“丫头,下回你正儿哥哥过来,你也给她说说这道理。我看他读书是读书,先生说念多少遍他也真跟着念,瞧着却跟念经似的,恐怕丁点用也没有!你给他讲讲这怎么读书用功才对,叫他也受受教导!”
杏妮儿又笑又摇头:“正儿哥哥是正经读书的,我们哪里能教他!”
倒是一边的灵素心里直叹,如今来书楼里讲过课的几个先生,包括七娘,列出的名单里头都有果子这孩子。只碍着她年纪小,得等她读完今年的高班再说。
“聪明人其实不少见,只是还有句‘聪明反被聪明误’呢!难得的是这么点年纪,又聪明又踏实,不骄不躁的,还如此自律。人呐,真要想做点什么事情,这‘自律’两个字可太要紧了!这孩子你得给我留着,往后我带在身边教!”
灵素听了七娘这话,瞧她面上神色,莫名就想起了当年的黄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