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哥虽是晚上的课, 却跟着果子他们一起去考的早上的考试。反正都一样的, 正好他如今白天有空, 就不用等到大晚上再一个人出来“赶考”了。
他虽算用功, 到底没那么多精神能用在上头, 许多题上头填空的时候, 只模糊记得个意思, 那原话如何的却想不起来了。还有就是提笔忘字。他没那么些功夫写字抄书,只能带在身边看看,后来迷上了机关消息的东西, 连这个功夫都被占了,这一考就考出弱处来了。
好在还有个算术,那对他却是容易得很了, 三两下做完, 就先跑外头等着去了。
今天考试只考半个多时辰,学堂里就不管饭了, 三个人回家吃饭去。
这天没太阳, 阴冷冷的, 寒风凛冽。幸好都是厚袄子, 厚裤子, 大棉鞋,加上刚考完试浑身发热, 只顾着叽叽喳喳说方才的题目,倒没觉出多冷来。
毛哥看看那俩手舞足蹈说着话, 鼻子却红彤彤的, 便笑问道:“冷不冷?要不今儿我们在外头吃一顿得了。”
小毛弟笑道:“不冷啊。”又揪一把自己的衣襟道,“这还冷?从前才冷呢!”
果子也道:“还早呢,咱们回家去吃。炖个豆腐锅,又热乎又好吃。”
一路上走过去,南城许多人家窗前檐下都挂起了腌鸡咸肉,还有的人家灌了腊肠,被北风吹得干皱了皮,在这阴沉沉的天里像个长太阳,把周围那一小圈都照亮了似的。有一家大概爱吃酱货,那一根杆子下都垂着黑黢黢的块块,走近了才看清原是些酱鱼干和酱油肉。这酱想必极好的,隔着矮墙都闻着酱香味了。
小毛弟男娃子,对这些还不怎么在意,果子心细,看了就跟毛哥感慨:“哥,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屋子了,咱们也晾些咸肉酱肉,还有腌鸡,要吃了就拎进去切一块,放在芋头块、山药块上一蒸……”
“咻……”,却是小毛弟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把果子给逗乐了,那后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毛哥却道:“明儿咱们就没什么事儿要忙了。明天小年,虽咱们在这里没有灶,请灶王爷咱们也得意思意思。还有接下来过年了,恐怕街上卖东西的人也少许多,什么鱼啊肉啊的,能预备的咱们还真得预备这点儿。别闹得好容易过年倒得挨饿,那可就糟了!”
果子听了便掰着手指头数给毛哥听:“上回咱们分得了一袋米,良子哥走的时候把他那袋也留给咱们了,他说家里有的是米,他不要。这两袋米就够咱们吃过年了。还有遇仙会时候婶子给的肉丸和排骨,那小半坛撒了盐放在窗台上了,也够吃好几天的……”
毛哥听得心里有些发酸,笑道:“前阵子哥忙的那东西,挣了些银子,咱们拿些出来正经买些鸡啊肉啊的,好好过个年!”
小毛弟听了这话欢呼一声,果子却道:“哥,咱们现在比以前都好多了,已经是最舒服的日子了。那银钱咱们还是留着买房子买地吧。我上回去杏妮儿姐姐家看过了,他家那房子和地,买的时候不到二十两。不过那房子不太好,后来重新修了又花了些钱……唉,反正,咱们就攒钱就对了!
“坊里不是不好,不过这一年八百文虽然不多,咱们三个人,一年就是二两四,且付多少年,也只管住的那时候,房子变不成咱们自己的。要是自己能买了屋子就不一样了。要是能有快地就更好了!杏妮儿姐姐家里,又能种菜,又能养鱼,家里还能随便自己想盖个什么盖个什么,多好,多自在!”
小毛弟听说能养鱼,立时也换了口风:“嗯,那还是攒着吧。”想了想又道,“哥,现在顿顿都有热乎的饱饭吃,挺好了。咱们也不用学着人家非得吃鱼吃肉的才成。”
毛哥一时无语,心里只想着往后怎么能更涨本事,挣更多的银钱,叫自家弟弟妹妹日子过得自在舒坦些。
中午果然吃了个豆腐锅,里头放了四五粒熟腌的丸子添荤味儿。——幸好冬至之后大冷,要不然这东西还真不好保存。饭还是杂粮饭,良子说了,他们在家也老吃豆饭,“干吃白米不经饿。”大家也都吃惯了。且米市街上有一家卖杂合粮的,便宜实惠还干净,光这一宗也省下不少花费。
结果下晌去书楼里领奖励,这下想要不吃荤腥都不成了。
这抄书前十的人,一人一个大袋子,里头是一只鸡一只鸭,都是杀白收拾好的,再有一刀肉,一包面,还有一包羊毛线。这还不算,每个人还能去书楼里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带走。
毛哥自然进不了前十的,果子和小毛弟可都在里头。结果家里一下子就有了四只鸡鸭、两刀肉,下晌毛哥就赶紧出去买了腌盐和秋油回来,没两天他们住的房子屋檐底下也挂上酱货腌货了。
小毛弟对果子笑道:“姐,你这大概是认识神仙吧,一许愿就灵验了!刚说想要自家也做这个,瞧,这就挂上了!”说完嘿嘿直乐。
果子也笑:“真跟做梦似的……衙门可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么些东西呢?”
毛哥道:“奖励你们好生读书的吧。”
又说那两本书,俩人也真不客气。小毛弟领了一本字典,果子则挑了一本律令。管分发的先生看了直乐:“不错,你们两个最实惠了。”这字典还好买,律令一般的书铺里都不一定有的,且这俩都是能一直用的东西,不像话本,看一遍两遍也就丢开了。
第二天祭灶,一早码头上又热闹起来,却是许多近些地方的村人也赶着回家去了。这时候再不回去也不像话了,赶早走,多半还能赶上吃饭,下晌打年糕,不耽误晚上祭灶,不过糖瓜就只能买现成的了。这是要紧事,毕竟灶王爷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上下都得用上他,不好怠慢。
毛哥也带着俩娃儿去街上买了张灶王爷的画像来,准备就贴在公灶上。反正大家都得在这里做饭烧水,他老人家就多受受累,多保佑些人。
别的也不晓得买什么好了,之前官集上已经买了几条年糕,都泡在水里,晚上祭灶用糖年糕就成了。香烛元宝是跟着坊里的整户人家一起买的,也就祭灶和守岁的时候用得上。爆竹他们就没预备,这官租坊里头是不许放的,屋多东西杂,怕落了火星烧着了什么。总没有磕完头再跑河对岸放爆竹的道理,就索性省了。
毛哥起先还问小毛弟要不要买挂鞭炮玩,小毛弟也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毛哥见街上依然挺热闹,跟之前良子说的“过年不卖东西”情形大不一样,或者他说的是他们镇上的事情吧。
逛了一圈,倒是一直被良子嘲笑“死抠”的毛哥几回提议买东西,都叫那俩“小铁公鸡”给拦下来了。白看了一场热闹,就还回去了。
结果刚到租坊门口,坊务的大爷就出来笑道:“喔哟哟,可算回来了!你们学堂里读书考得好,衙门里有奖赏,叫你们赶紧去领呢。晚了他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可就赶不上了!赶紧去,赶紧去!”
三个人于是又掉头往金宝街去。这离得有些远,又没有船可坐,等到了衙门才想起来,——这衙门这么大,领读书的奖,哪儿领去啊?!
幸好如今都识字了,银锭桥下的布告栏里贴着地方,却是在县学里头领的。
那可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毛哥带着俩娃儿往里头走,看着两边的高檐粗柱、花窗曲廊,上头挂着的蓝底金字牌匾、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了。
到了地方,果然见一个窗口开着,有几个人在那边说话。
三人上去打听,那几个人便往边上让他们,笑道:“去里头问吧。这回两场考试取的前三十名,分了三等奖励,报了名字叫人给你们查查。”
谢过了他们往门里头走,又听身后人道:“不过一个不考学的学堂,竟弄得同廪生一样了。”
也有人道:“你要觉着好,叫你家儿子明年也来这里读。考试的时候得个名次不是手拿把攥的!”
那个就道:“得了吧,为了这仨瓜俩枣的,丢不起那人!”
眼见着都是衙门里当差的,家里的孩子若果然有两分书缘,也一早送去正经学堂了,哪里会去官学堂这样地方。
毛哥几个充耳不闻,只往里头去。果然有一张大桌子后头坐着个老先生,见他们进来,笑着问过姓名,在边上的一本册子上翻查了一回,笑道:“好,不错,这女娃子是第三名,你俩一个第十二,一个第十八。真是难得难得,一门高中了!”
果子同毛哥和小毛弟都很是高兴,不过这老先生开口就说什么“高中”,倒把毛哥给逗乐了。
这屋子又不深,老先生的耳朵想必还挺灵便,方才外头的话只怕也听见了两句,见他们笑,便正色道:“并不是同你们说笑的。这认字识数好比是给了你钥匙,你手里有了钥匙,就能去开那学问的门!这世上行当那么许多,难道只有考学做官才算正道?更何况,那科考典试的到头来又有几个真当了官、当了好官的!
“尤其你,还是上的夜课,想必白天要做生活。这样还能有这般成绩,更难得了,是个要强的。这世上做人,有‘要心’最要紧,就怕做点什么,往高处瞧瞧就起了‘叹心’的,‘一唉三年穷’,怨天怨地怨世道,哪怕他怨得都对,也于自己的日子丝毫无用!
“很好很好……”
老先生不知道是高兴了,还是定例如此,很给他们说了一通话。最后才摸出个小册子来,对着上头看了一回道:“一人一个红封儿,一部新书,一套纸笔。三甲自然多些,你们也不要眼红,好好用功,明年还分高低班呢。若是在高班里头还能学得这么好,那奖励可就更多了!”
说笑着给了他们一人一张盖了章的笺子,叫他们去边上的屋里领东西去。
结果这小年夜,三个人上街倒是没买什么东西,反一人抱了一个大包袱回来。毛哥手上的最大,不过那个不是他的,是果子的。
到家一看红封儿,果子的里头是五两的银票,毛哥和小毛弟的都是三两的银票,想必后十名的更少些,也不知道是一两还是二两的。
小毛弟脑子快,算一算道:“哥,明年我们争取一块儿拿了前三,那就是三五一十五两,足够咱们过一年的了!”
毛哥笑道:“你还真是小看天下英雄啊!”
那边知县大人得了县学主管和自己身边幕僚来报,又听说昨儿方伯丰他们家的书楼也给抄书的人发奖了,笑道:“好容易给他们弄点银钱,还就给花了!啧啧。”说着直摇头。
方伯丰家里也说这事儿呢,湖儿道:“这样多好。读书的好处自然远不止这个,可是那么些人不爱来,不就是因为看不见什么眼前的好处么?这下好了,就把好处明明白白放出来叫他们瞧瞧。只怕这么一来,明年愿意来读书抄书的人就多了。这不是个极妙的主意?”
第二天办完公务,知县大人把方伯丰留下了,也说的这个“示以利,引其入彀”的法子,最后笑道:“我一看你们那行事,就晓得你这又同我想一块儿去了!”说着哈哈笑起来。
方伯丰跟着笑笑,心说:“其实你是跟我儿子想一块儿去了,可这话我不能说,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