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回起, 之后但凡能歇, 毛哥十有八九就跑去书楼里瞧书。小书楼里的书只许在里头看, 是不许往外借的。不过他们住在官租坊, 就算比寻常陌生人混居的已经清静了许多, 也到底比不上书楼里。所以小毛弟跟果子上午上课, 下晌就去书楼里呆着。
寻常他们也待不到书楼关门, 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结伴回家洗菜煮饭去了。
良子隔一阵子就回一趟家,家里人觉着他在县城里呆着越发出息了,看着懂事有担当了许多, 说话行事也同从前大不一样。都说是在学里读书的缘故,就有人家也动了心思,想把娃儿送去县里读书。
后来二牛同黑杠子也回家了两趟, 他们俩是连农忙时候都不回来帮忙的。从前在家的时候, 二牛的娘老骂二牛吃得多,这下真往外头去了不回来了, 倒是省了家里米粮, 只是又叫她牵挂了。好容易回来一趟, 也待不了两天, 瞧着家里各样不入眼, 口气也大得叫人没法说。动不动就是“县里如何,府城如何”的, 他爹听得来气,爷俩还得闹一场。
那些想要送家里孩子去县里读书的, 就同他们两个打听。
他们听了便笑, 只说那地方原是哄人的,不过当官的老爷们为了自己能升官发财搞出来的花活儿名堂。上课不是早上就是晚上的,且读一辈子那地方也不能进学考官,这叫什么读书?
这下又把那几个爹娘的心思说乱了,到底好不好的没了主意。
这么犹犹豫豫的,天也越来越冷,这事儿就搁下了。
倒是良子的二舅一心想把自家的娃儿送去县里学堂,来找了良子娘好几次,良子娘也叫良子看顾看顾自家表弟。结果回家一说,那孩子不干,只说要让自己读书就送自己去正经读书的地方,才不要去那什么埋汰人的学堂,那都是最没用的人才去云云。也不晓得都是哪儿听来的话。
孩子爹娘拗不过他,且想想若是叫他去读书,只能把他托付给良子。可要是孩子自己这样的想法,良子又哪里管得住他?这家里爹娘又不能扔了田地里的活计陪着去。最后也只好作罢了。
说送去私塾里?哪儿那么容易呢。要是家里松宽的,果然能去的,也不消等到现在了。
这官府开办官学堂的事情,就这样开始慢慢波及到各镇村了,不过来的还是极少数的人家。
县令分析给夫人听:“要是家里供得起孩子读书,又乐意让孩子读书的,十有八/九早就送去私塾里了。余下的实在日子艰难的,虽则不要学费,还得有住的地儿,还得吃饭,恐怕连算都不敢细算。再有一多半大概根本就没觉着这读书上学堂的事情同自家能有什么干系,他们就没往这上头转过念头。”
夫人听了道:“你这手是伸出去了,想帮人一把还得人也伸过手来才成呐!这可怎么闹,难道还一家家劝去?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更不成了。”
县令也挠头,结果没过几天,他听说有人给他分忧了。
南城的小书楼最近出了个抄书的活计,专给学堂里的学生开的。早上上完了课,学生们吃完午饭就去边上的书楼里,到柜台那边先写几个字瞧瞧,若果然端正的,便能领一份纸笔和当日要抄的书。下晌写不完也没事,都登记了名字的,把纸笔一交,第二天还能接着干这份活儿。
抄完一篇,拿去给书楼的先生们验看过,果然无误的,就能得一份抄书银子。
这书他们有个名儿,叫做“生抄书”。也不知这“生”是说“学生”呢还是“手生”。
按篇抄好了,给订在一处,就又成了一本书。照样放在书架上供人借阅,省得一本书几个人想看时还轮不上。
大概算算,这些上了几个月学的娃儿,真塌下心来做这个,大概半天能赚个十几文。别的不说,至少够一顿晚饭钱了。
知县大人知道了这事儿,有心叫方伯丰进来细问问,可想想还是罢了。
只是私底下同夫人嘀咕:“若是每日有一百人去抄书,一天就是一两多银子,一年就是三五百两,这可是个只出不进的买卖,他们那书又不卖,不过放那里还接着借人看罢了。且平日人进去借书看阅也是不花钱的,他们家还得白搭一处宅子、几个人手,这都是常年的耗费。这可真是……”
夫人便笑:“你记得年底分年钱的时候多给方司长分一些,也好贴补贴补。”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夫人一看他这神色,就替旁人担心,问道:“你……你这又算计上谁了?”
知县大人笑笑道:“我做什么要算计谁去!只是这样的民间好事,不该叫人知道知道?且这样的书楼模式,别处也没有过吧?我写了回京,叫他们都开开眼!”说着就眯起眼睛嘿嘿嘿地笑起来。
夫人抖了抖肩膀,心知他这是打上朝廷的主意了,幸好不是要往世交故旧里去,要不然自家那几个只怕没一个逃得过他的魔爪。倒不是说他多精明过人,实在是这人脸皮厚的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尤其是那样出身的人里头。
其实知县大人真是太过多虑了。那家子一年从绒料和菌生板上来的就远不止这个数,何况还有个打娘胎里出来就觉着“自己的能耐万不能白给”的阵灵转世。
——这阵子京城灵都丽川几处的世家大族发现亲戚来往时候多了许多稀奇的笺子。泥金压线的、施粉加蜡砑光的、尤其那些印彩的,一枝藤树瞧着好似活的一般,——上头深深浅浅的绿都不晓得用了多少种。世家子们多好此类光鲜妙物,便是再贵些,也不算什么。
德源城和乐坊的一处宅子里,一小小子同一小姑娘商量:“妹妹,我们就做一套节气的花笺,这画图和配色就靠你了,材料我给你寻去。”
小姑娘就点头:“行!阿婆说我画得还不太成,不过拿来做印花模子应该够了吧……嗯,应该够了!”
宝贝儿,你知道你家阿婆觉得“画得好”的人,这天下拢共有几个吗?
燕先生听大管家来报了几次,忍不住这次上课的时候问起湖儿来,“怎么这么一心要做买卖了?!”
湖儿笑道:“从前觉着银钱也没什么用,大概也就留在家里防着往后挨饿。这回开了书楼,发觉这银子用处大了去了。只要一些些,就能叫许多人往后的日子换个样儿。所以要挣些钱来往后更多法子花出去。”
燕先生失笑:“那你又怎么就盯着这些人的钱挣呢?”
湖儿道:“我娘说了,这钱不过是个标记,能从越多的人手里流过,才越活越有用。那些人家太过有钱了,都存在自家银库里就成了死钱。我给挖出来,交给那些等着要拿去买米面鱼肉和厚衣裳的人家,就是救活了那个银子了。”
燕先生听了笑起来:“这个有趣。你师公常说的劫富济贫,到你这里就成了救钱活命了,省得他们堆那儿发霉!有道理,很有道理。”这往后他也不再担心湖儿在没要紧的闲事上花太多功夫了,反而得空还去指点指点,教他怎么从富贵人家手里“救”出更多的钱来。湖儿在这上头也举一反三,更叫燕先生赞叹不已。
这抄书的事情是方伯丰同灵素商议出来的饿,如今已经试行了一阵子,瞧着挺好。说起来却要多亏了燕府派来的这些坐镇书楼的人,那些交上来的字篇,到底合不合适,不合适又该如何改动,说起来都是极琐碎的。只是若这些个事情没弄明白,前后嘴对不齐,只怕也顺利不了。他们都是一开始就定下了死规矩,之后就按着这个规矩来,反少了许多事情。也叫灵素心里记了一笔,——这世上做事的规矩果然重要得很。
这日在家说起书楼里的事情,因天时渐冷,湖儿又开始琢磨烧火取暖的事情。
方伯丰笑道:“这家里多了一宗事情,你就得多费许多脑筋。”
湖儿乐:“这样才有趣。”
岭儿就叹了口气。
灵素正端菜出来准备开饭,岭儿那叹了一半的气混上了咽口水的声儿,大家就没理论。
等吃完了饭,方伯丰翻看这阵子的书楼细账,——事情太琐碎灵素就叫他看管了,他大概算了下一年的开支,发觉这书楼还真不是容易养的。那宅子什么的就不算了,光这每月的人工和之后持续买书的钱就不少,加上如今开了抄书的事情,更不由自己说了算了。
幸好灵素还给了他一份进账的数,一边叫他安了心,不怕书楼难以支撑了;另一边又叫他心惊,这家里原来已经每月有这许多银钱流入,比起来自己的俸禄大概就是上头的一个水窝浪花的样子。且这些银钱还都同自己没甚干系……
——倒也不能这么说,这娃没你也生不出来不是?……
不过再想想,自己当日就是靠抄书这个事情得些零碎钱,能买块馒头蒸饼免于挨饿,如今自家也能用抄书这个事情给予旁人一些助益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好似光阴流转,果然在哪里会打回旋似的。
灵素见他神情,便坐过来与他说话,两人不免又要说起些从前的事情。说了一阵子方伯丰便笑道:“娃儿们越来越能干,我们大约真是老了,老了才会喜欢说从前的旧事。”
岭儿凑过来道:“现在只看着哥哥越来越能干,我可没什么事情做呢。”
方伯丰把她抱上来坐在腿上,笑道:“你不是也在帮你哥哥?又跟着师婆在学画画什么的,还帮着你娘看药材,上回还改了一个官刻书上的错呢!这还不能干?”
岭儿小手一托腮叹道:“可这都不是我的本业啊。”
“本业”这俩字儿是方伯丰最爱说的,这回听自家闺女也学了,忍不住乐道:“好,好,那你说说你的本业是什么?我同你娘瞧瞧,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能。”
岭儿一比手指:“我是种东西的呀!你们自然能帮上忙的。娘说想要给人弄个借书的地方,哥哥说他有主意,你们就开了个书楼。可我呢?爹爹说衙门里的地不够用了,许多想试种的东西恐怕没法种了。这上头我也许多主意呢!你们怎么就不想办法了?衙门的地不够了,咱们为什么就不能自己买一块大的,自己试种新稻子呢?你们给哥哥寻了好玩儿的地方,怎么就不给我寻一个呢?……”
爹娘两个只好听着她说个不停。
只当爹的偷偷深吸了口气,——现如今孩子们“好玩的地方”都这么大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