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嘟囔过就撂下了, 还按着自己的能耐琢磨去。
七娘是拿话填她, 说什么不用药的医治法子, 她还真上心了。在心里大大记了一笔, 看能不能寻出个什么像样的门道来。毕竟在她看来, 人除了那肉身, 其实最要紧的是那些光团和光流。若是这些顺溜了, 那自然也没什么病痛了。不过这东西又要拿什么法子来修善,她还没摸着门,只好先记着吧。
另一个倒是比这个法子看着更有希望些, 就是七娘说的那句“你的不吃亏只你自己知道”。灵素细想一回,自己能那么低价儿卖那些东西,靠的是什么?神识和仙法……住, 住!要往这头说就没法儿办了。往人的事上比去, 就是她种出一样的东西来,花费的力气少, 用的田地还不是寻常正经的良田好地。
说白了, 若是一块地上, 能种出更多的东西来;或者是从前荒废着使不着的田地, 能想法子叫它有出息了, 这就同她用神识仙法仿佛了。人花一样的力气,得的东西更多了, 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这粮食价儿下去了,种的人也不亏, 因为他如今收的多了嘛!吃的人还吃那么些, 要付的钱却少了,不是也松宽许多?
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两全其美之计了!
想通这点,她就打心里佩服起方伯丰来。她自己绕这么大一圈才真闹明白了,方伯丰呢?人家一早就把志向定在了这上头,敢说凡人一定不如神仙呢?起码这件事儿上就不是。
就在她一团高兴把自己这个想头告诉方伯丰的时候,方伯丰“唔、唔”答应了两声,却把自己想通的另一头说给了她。
方伯丰道:“上次你说的那个事情,就是人日子窘迫时候,心里就老是不自觉地挂心这个事儿,闹得做事情想事情都不如那些心里没事的了。我细想了一回,还真是如此的。
“我当日在学里,听人说起要去哪里踏春寻秋的,都不听学里说的地方是哪里,心里只发愁钱的事儿。旁的许多事情也是如此。我简直没法子单单地去考虑一本书该不该买,要不要紧,同什么书一块儿比对着读更好。我一想到要买书,只担心钱够不够的话……
“是以那时候我自觉也十分用功了,——功夫都花在读书上,并不敢贪玩取乐,可是成绩也只一般般罢了。这县考的时候,若非面对成绩实在好,估摸着也够不上头廪。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呢。”
灵素听了心里不忍,俩人就细说起当年来,许多事情灵素都不曾听方伯丰说起过。这会儿听来真是十分辛酸了。
说了半日,方伯丰才醒过神来,笑道:“嗐!这人就是不能惯!我如今不是过得这样好了?如今还比我从前不如的日子也有人在熬呢。结果一说起来就没完了,闹得我天生就该多舒坦才对得起老天似的,哪有这样道理!”
笑了一回,言归正传道:“我不是说怎么才能从里头跳出来么,我就琢磨这个事儿。我自己是因为遇上了你啊!要不是你,就算县考能考上,第一不会是头廪;第二那分到手的家业就能压垮了我了,更不会有这院子,肯定就在状元坊里住,凭着廪给过日子。没了自家山地烂田那些事儿,没个你在那里问东问西的,我在农事上又如何能懂这许多?之后也未必就能走上农务这条路,就算走这路,比旁人又有什么优势了,哪里就能当这个司长……
“可我想想,这天下又哪有再多一个你呢?那旁的人又怎么样呢?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当日同我相仿的人,如今竟没有一个走到与我齐平的,可见这怪圈有多难跳出来了!
“我想可能是我知道的人少,不如往书上找找去。结果一看,叫我看出另一件事来了。”
灵素忙问是什么,方伯丰便道:“我看啊,这世上,从古到今,这贫苦的人就没有少过。且还有一个,越是贫苦的人就越是受累,饶是这般受累了,还是日子难过。竟是今古如一的!要说差,只差在这同样是贫苦人,这日子的不同上。二三百年前,贫苦的人一年到头大半靠野菜,余者时候也是糠和麸皮之类的多,还有入秋去山上捡橡子甜槠的;如今的贫苦人家,或者一年只半年能吃上干饭,余者时候都得掺着水喝粥;再往前呢,五六百年前呢,贫苦的人或者都活不到太大的岁数……
“这么一比,相当于是国朝上下的日子都好过了,贫苦人的日子才会好过;同时,就算到了今时今日,或者往后哪怕更好了,也一样会有贫苦人在。就像你说的那位胡嫂子家里,两位老人家如今靠着医药能支撑着,可若是换了一二百年前,没准这样的就算不治之症了,熬不了这么些年头。而如今像那位齐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活到了七十多岁上去了。他家里一直各处延请名医,也只能到这样。若是再过二三百年来看,或者这位齐家老太爷也是可怜得很了,没准他如今的病痛,在那时候只喝两回药就好了,那时候的贫苦人都不至于像他这样受罪。
“可见古往今来,便是某一时看着日子挺不错的财主人家,到以后去看,也不算好日子。只是当下确定的某一朝一代,哪怕都好,也不能都大家一样好,总有比不上人家的。这比不上人家的这些人,便是这个时候的贫苦人了,旁人看他也觉着日子受罪。这大概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改不了的。”
灵素听了目瞪口呆,最后想了又想,把自己方才所悟的一说,道:“那就还是我说的了,只有叫一亩地能出更多的米粮,一样的功夫能做出更多的东西来,贫苦人的日子才会好过。”
方伯丰点点头:“但是同当时的旁人比起来,他还是不如的,还是会有你说的那个‘心缺’在。”
灵素皱眉了:“这、这能吃饱穿暖,有病了能看,应该就可以了吧?还会觉着缺什么东西,心里静不下来么?”
方伯丰不答,灵素忽然想起当日买鬓花和簪子的七娘来了。——完,完,恐怕真的还是会觉着有缺啊……
先不管了,毕竟眼前这些人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自己看着于心不忍,就好好替他们谋划谋划,等到人都能吃饱穿暖了,若他们还要为自己手上的指环头上的簪花心烦,那就叫他们烦去吧!她想通了这点,心里立时通泰了许多。
之后就一门心思往那叫地多产、叫一样功夫多出东西的路子上奔去了。方伯丰见她一会儿一样新粮作闹出来,一会儿一样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新稻种叫他试种,心里又好笑又感佩。不管怎么说,过日子的时候分一大块心思出去想的都是旁人,这就极难得了。
他却不想想,若他是个先要把自己顾到个十足十的,想着隔壁都盖楼了自己还没有、同窗都进京了自己还是个小吏,那看这样心里光惦记着别人日子的媳妇,不气死了才怪呢!
所以苗十八当日说这俩人是“两好合一好”呢,就是这个道理了。
不过当日说两好,那是还没有算后来这俩。要细说起来,灵素那只算空想,这俩才是“实干”。不说旁的,只说如今的德源县震惊南北的“德源绒”和正悄没声息在各处官田里生长着的配花稻种,论起来这俩可都是首功!
知县大人本来抱着个青灰就挣得盆满钵满了,自觉是“如有神助”。不曾想没俩月,忽然商税大增,一问起来,这德源县居然新开了一个百十来人的织绒行。且织出来的绒力压丽川、南华等地,外头称之为“德源绒”,价儿比之前笑傲绒料界的大绒还要贵上两成。
知县大人看东西那都是扒了皮看底肉的,——这绒总是用一样的丝织出来的吧,一匹德源绒还比大绒略轻一些,价格却贵上两成,这不是更能挣了?且这里能一开就百十来人,可见技艺已经成熟。
有来有往才是买卖,大人看看交上来的月税,大笔一挥,叫刑狱司那里多派出一队夜巡,每夜往城外几处要紧地方巡查。除了那在建的官租坊,里头就有这处织绒行。
绍娘子听闻了此事,直念神仙保佑。她这里料子越来越值钱,这堆放在里头的东西也越来越叫她担心。之前还同灵素商议要不要雇些人来看守。可又怕万一出了内贼,反坏了事。毕竟财帛动人心,看那几处匠作行就知道了,都快被人收买遍了!幸好自己当日从丽川学来的法子,几样最关键的部件她都没在县里请人做,尽量分散了,叫人没法轻易拼凑出织机的组件来。
这下有了官府夜间巡查,那就真是高枕无忧了。她这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大约是知县所为太得人心了,没过多久,这县里又出了彩绒的织坊。这可不是姜秋萍那样的西贝货,却是实打实的彩绒,是两个从锦绣阁出去的老师傅弄出来的,如今也正抓紧招人教徒弟盖房加织机,眼见着也是要大干一场。
知县大人心里高兴:“果然吧?哪儿都有聪明人。只要把外头的情势给他们顾好喽,再叫他们看看别处的稀奇东西开开眼。都有懂行的,能有多难?!这不,琢磨琢磨就出来了!人家有的咱们也能做了,人家没有的咱们也有,啧啧啧,要说老爷我这运道啊……一半靠天,一半还是靠自己,真是有才干,挡不住!”
这正高兴着呢,没过两天,坊业司和工建司两边一块儿寻来了,道是又有人献策一个稀奇的建材,却是闻所未闻的东西。——菌子长出来的板!又轻又结实还不怕火!都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
知县大人一时都忘了自己身份,跟着就跑去瞧了。就见那边一群人围着不晓得什么东西,一会儿叹一会儿赞的。边上则站着一大两小三个人,都是一脸淡然。
跟在身边的主管伸手一指:“大人,那就是献策人。”
知县大人道:“是个妇人?”
主管摇摇头,偏一偏指头道:“是那个小娃儿。”
知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