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德源县要说满城风雨也不为过, 哪里吃饭喝茶碰着人都说的这几件事儿。
鲜石粉有毒!还把人给毒死了!毒死的还是个阁老!
那阁老寻常吃什么用什么身边多少人伺候一病了又是什么人给瞧?就这样的, 都没能捱过鲜石粉的毒性, 你说说这鲜石粉是有多毒!
没吃过的便道:“我一早看出那东西不是个好的, 所以我都不去那些用这个的馆子酒楼里吃饭。上回我家的还想凑过年买一小罐儿, 我给拦下来了。我说那东西到底怎么来的吃不吃死人都不晓得, 你买它干吗?!这又不是米不是面不是油盐, 缺了它还不能做菜了?!这吃了几千年没它的东西也没见饿死谁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看,叫我说着了吧?”
吃过的心里害怕:“我都找几个大夫给瞧过了,也没瞧出个什么来。一个说过脾胃有点儿虚了, 另一个说我血干,嗐!拿了几帖药先吃着吧。我这阵子刚说觉着脖子后头发硬,就是想不出什么道理。这事儿一出我才明白过来!肯定就是这东西害的!幸好知道得还算早, 真是神明保佑。”
又有好心人道:“说起神明来, 你不去慈光神庙求碗神水喝?好些人都说喝了那个拉了几回黑屎,想是那毒就拉出去了, 应该就没事儿了。”
周围几个一听还有这样的事情, 都围上来细问, 又是另一场热闹了。
还有自然就是知县大人同季明言的事情了。季明言抄人文论这样的话儿百姓们不太晓得, 如今传成这位一直养了个什么幕僚, 原来文章都是人家做的。后来到了宫里,那人进不去, 皇上问话,这位就都答不上了。偏偏那个幕僚又想从后花园翻进去, 结果叫皇宫卫兵个抓住了!这事儿才露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 好像当时那位翻墙的时候他们就在底下看着似的。
至于知县大人,那就有人叹有人骂了。叹的人说这真是位好官,从来不贪不拿的,官帐上给司衙做差事的人开银钱也向来大方不拖拉,不照之前的那位似的。且这位给德源县带来了多大的好处?!就说那德源会,引了多少人来!还有官渡船和官行大车,多少方便。
都说之前那位做了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可这东西就跟那官渡船一样,一早就有了,可一直那么半死不活的。这东西是东西,能用成什么样儿才是本事。所以这位大人真是有真本事的人。这回恐怕是被什么人给连累了,可惜了的。
骂的就说这位心邪了,满眼只认得钱,凡是能挣钱的就都是好的,结果才几年功夫,搞得县里也乌烟瘴气起来,人也都只奔着钱去了,连带着良心都坏了。心里没神只有银子,结果一会儿黑水浸衙门一会儿乌云盖顶,连带着提携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个卖吃死人的鲜石粉的西月楼东家和被革了功名的状元,不都同这位走得近?可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帮子都不是什么好鸟!如今是报应来了,瞧着吧,不定要不要砍头呢!
还有之前那些抢先问岳二买了渣水来灌田的,如今一听说那鲜石粉吃死人了,这田也不能要了,想找岳二算账,可人家这会儿有更大的账要算,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们。便得空就去岳二府上闹。岳二本来要取的媳妇这回也省了,那家直接让人抬了聘礼还回来了。家中长辈更庆幸因为岳二这边事情频发,觉着心里不安,把婚期往后延了一阵。要是真一早嫁进去了,这会儿就得跟着受苦了,可凭什么?!幸好幸好,真是神明保佑。
只灵素心里另有疑处。
这日一家人又在苗十八那里吃饭,等吃完饭,上了茶来。灵素忽然问苗十八道:“师父,那位大人真的是吃鲜石粉中的毒?”
苗十八一愣,方伯丰也挺意外,灵素顾自道:“鲜石确实有毒性,不过若是一回吃到人犯晕呕吐,那滋味就已经涩麻发苦难以下咽。这位大人怎么吃才能吃这个直给吃死了……”
苗十八忍不住咳嗽起来,看着灵素一脸疑惑又好似笃定的样子,遂叹道:“里头……确实另有内情。这位大人年事已高,味儿轻了尝不出来,又有门生送了鲜石粉去,这自然比寻常人要多用些。不过……把这事儿最后归到鲜石粉上头,也是大人自己的意思……”
方伯丰听了不由得想起上回苗十八说的事情来,果然苗十八又接着道:“鲜石粉的害处虽已经验清了六七成,可没法儿明说。若是说出来只怕更难禁绝了。一直也寻不着合适的法子,又要经得起追查,又要事情大到能直接禁售禁制,还不能叫人往别的上头想。最后就成如今这样子了……”
却又看着灵素道,“你怎么会疑心上这个的?”
灵素道:“我想这那东西虽不好,可这么些人吃了这许多时候也没见如何,可见不是一时半会儿会有作用的。鲜石粉又是从我们县里起来的,京城里的人吃上肯定比我们这里晚。那怎么会这边吃的都还没什么事儿,京城里反倒毒死了人了。心里就觉着疑惑。”
方伯丰缓缓道:“如今知道这位大人年事已高,加上口味重了,每回菜色里头鲜石粉的分量也大,所以毒性发作得快,兼之年纪又大了,所以……便都圆上了。”
苗十八点点头,又看灵素:“若我不同你说前头那些,只说这话,你可就能释疑了?”
灵素赶紧在心里把自己劈成了两半,要不然怎么办?她神识在那里怎么也信不了这话啊。就那么点紫光,这么点儿时候要能汇集到方赟那个程度,得吃多少?恐怕当饭吃都得用大碗了。何况就算到方赟那样,还不是死在这毒性上头,还是叫人给打死的。
可若是换了人的那一边,什么紫的蓝的全看不见,这事儿听着就挺合理的了。也知道这东西定然有毒,且还是要人命的毒。人阁老就是因为吃多了,加上年纪大了,一下子受不住那毒性,才会如此。太医院那么些国手都救不会来,可见这东西的厉害!
想明白了,便点点头道:“确实都对上了。”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叹道:“总算了结了。”
灵素却不由得想起神隐庙里闪着各色光点的袅袅烟尘,这样的东西,人能基于各样的目的炼出来,却不知道其好歹究竟。如今几处有护阵在的还能守一时,那些没有护阵的地方呢?人人都求神,神仙就在这里,却也无能为力啊。
这鲜石一禁,自然渣水也没了,只要把剩余的那些能凝炼的炼掉,德源县的水土便不至于遭了毒害,她这里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情。
再细想这回渣水稻能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人发现了渣水有毒?渣水种的稻也不合人吃?自然不是的。原是灵素在凝炼毒素的时候,顺便抽走了一些地力。瞧在他们眼里,便是“灌了渣水后种不得好田”,这神仙的“龌龊手段”就归到渣水上去了。却是叫渣水吃了不白之冤。
要晓得,若是灵素不抽地力,只炼走毒素,说不定那渣水稻还照样长得不错呢。人又瞧不见什么光点,只看产量果然高了,就更该各处种去了。只要这渣水能叫稻子增产,不管有没有毒,他们就会种敢种,到一些人吃两年没见什么症状,说不定就当成寻常稻米来吃了。因为他们看不到“毒”的那一层,他们分辨毒的法子,相对这种毒来说已经不赶趟了。
这么一对,这回的渣水稻也好鲜石粉也好,竟然都是因“作假”,受了有心人“诬陷”才遭此大难。它们确有其“罪”,只是被“正法”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罪”,而是有人串通“捏造”的“罪名”。
灵素想到这一点,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
在这之前,她满心想的都是要叫人看见这个“真”,便是苗十八等人亦是如此。他们请了人来演双簧不就是如此?叫人亲口尝尝这鲜石粉兑得浓了是什么滋味,有什么效果。想据此叫他们相信这东西果然是有毒的,吃不得的。可结果呢?谁信了?
你说放多了这样的味道可见这东西就是不能吃的,人就说那盐放多了还苦咸苦咸的呢,你不吃啊?你说这渣水这样的浓黑恶臭,怎么能灌田呢?人说你们难道种地不用大粪不用鸡鸭窠?那个就好闻了?
虽她有神识看到的真,可人却只有能看个表面的眼睛和闻味儿的鼻子,再真的东西,要经了有限的“见”才能被理解读取,这真又怎么真得起来。
若是依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做法,非要等人看到认到这个“真”才行,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就算等到那一天,只怕很多事情也为时已晚。
方伯丰同苗十八说着话,灵素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叹道:“这道理就算是明白的,要旁人能听进去朝着什么地方走,光有我们知道的道理还不成。还得能化成他们能听懂的、愿意听的道理才成啊。”
那两个正说话的一愣,苗十八笑道:“这丫头要开窍了!不错,你说的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真,可是要如何把这道理用起来,还得有个‘术’。就像那个鲜石粉,果然是不好的。可你喊一万遍不好的,就有人信你了?尤其这东西还同许多人的银钱有干系的时候,更没人听你的了。怎么叫人信,这得另有途径,便叫做‘术’。”
灵素咂摸一下苗十八这话的意思,笑道:“还真是。哪怕就是真的,那人不信,他也还是照着他信的做去。我们白举着这个真,也只能等到他吃了苦头才能知道我们没骗他。只是许多事情到出了再后悔却多半来不及了。”
苗十八点点头叹道:“所以就得看你着力在哪里了。你是要证明一个真,那就看凡不信真的人最后的下场便是。你要想因这个真去救那些落入了假的人,你就得费劲了。这也是夫子同我和燕三如今行事的差处。”
灵素乐了:“我知道,夫子老说‘良言难劝该死鬼,管他们干吗!’”
苗十八也只好苦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