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晓得这银票是存得时候越长越要多交使费的, 赶紧第二天起早跑金宝钱庄兑现去了。她这之前年年往官行卖干果, 来的次数不少, 同几个柜上的都认识了。柜上的先生拿了银票一对, 笑道:“掌柜的买卖越做越大, 这都跟北地的大商家论上生意了。”
灵素道:“北地的大商家?”
那先生一笑:“可不是!这是茂源商行开的票, 茂源在北边可是数得着的大商家, 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灵素想着大概那大爷是那商行里头的采买,只是这个价儿既是开的银票,总没有弄错的道理了。不过人家是大商人, 或者这买卖同自己做起来的两条路子,也不用自己瞎操心。
支了银子都装进背的背篓里,那柜上的又留住她道:“掌柜的, 我们钱庄刚出了个新规矩, 这五两以下的小票本地开本地支用,不管放多少时候都不收利钱了。您要是嫌银锭子太沉, 直接换银票也行。”
灵素觉着挺稀奇:“怎么又改规矩了?”
那柜上的笑道:“这不做买卖的多了么, 尤其转年一到下茧的时候, 这三五两的买卖挺多, 身边带多了累赘不是?我们这也是为大伙儿方便。”
灵素点点头:“挺好, 那下回我要收着三五两的银票就不用急着过来兑来了。”
柜上的笑道:“是啊。还一个,您也可以在我们这儿开些小票收着, 拿去进货也方便不是!”
灵素心说我不进货啊,不过还得承人家的好, 赶紧点头答应, 又谢过了才出来。
到家同方伯丰说起,方伯丰笑道:“我也想不太明白,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倒是小买卖人合适了。”
灵素道:“从前也一样能开能兑的,不过要些使费,这会儿忽然都不要使费了,这是叫人多用银票少用银子?想不明白。不过反正只要银票随时能兑出银子来,就都一样。”
方伯丰听了心里记了一笔,觉着赶明儿得去衙门里好好问问这事儿,这事情不在农务司这头,大概在商税那边,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事情。
如今他们一家子人,除了早饭在家吃了,午饭方伯丰寻常时候就在衙门用了,逢着休息,就一家子全在铺子里吃。晚饭也是在铺子里吃过了,才坐了船回家。
临近腊月,天越发冷了,灵素便跟方伯丰商议,往后晚饭还在家吃得了,反正她这铺子里的吃食卖到下晌也剩不下什么,早点关门完事。方伯丰也怕晚边水上冷风吹着娃儿们,这才改了规矩。
这日刚好方伯丰歇工,说了两句钱庄银子的话,就动手张罗起买卖来。灵素也是说到散碎银票才想起来,自己那两坛子神银还没重炼,这转眼就该去给人塞彩头了,这事儿还得加紧点才好。
这天气打昨天晚边起就挺阴沉,还说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没想到刚卸下门板支起台面,就飘起雪花来了。
灵素一边往炉子里添炭一边道:“今儿该没什么人出来吃喝了吧,这下着雪可怎么叫人家在外头坐着?!”
再看看里面,东边两间里放着张大榻,边上一块挺大的地垫,都是寻常娃儿们睡觉和醒来逗着玩的地方。一张吃饭的小方桌,几个凳子,都是自家人吃饭的时候用的。这也没法让人进人。
方伯丰那里把两口大深锅坐缸炉上,一边又把大铁鏊子支起来了,笑道:“那就先少做点儿,不过也说不准,这天一冷,更该惦记着吃热酒了。”
灵素先把俩娃放到东边宽榻上,这上头铺了好几层垫被,俩娃这会儿都醒着,让他们靠着被和垛待会儿去。
她这里把一叠蒸笼格和预备好的面同几盆拌馅儿都端到桌子上,一边手里不停地包大包饺子,一边同娃儿们逗话。早上就这点活计费事,若方伯丰不来,她是不做这东西的,就弄些蒸糕油饼不费工的对付了。可娃儿们爱瞧这个,看自家娘亲手指头快得跟风一样,直接揪个剂子都不用擀,捏一捏扯一扯就包上馅儿了,转眼一个白胖饺子就上了蒸笼。俩娃儿还会适时发出“喔”“哦”的声儿,配上睁圆的眼睛,很是给娘亲面子。
这么着灵素是又干了活儿,又逗了娃儿,两不耽误。
等都包好了,蒸笼冷水上锅中火慢慢嘘着,等这些包饺子再发大一些,才转了大火开始蒸,一时间窗口就腾起水雾来,在这湿冷的时候瞧着更显暖和。灵素又换和好的死面团子加了蒜苗碎和肉碎擀千层肉饼,这个是放在鏊子上烙的,里头的肉碎先拿豆酱和油炒到起酥,也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吃食。两边烙到焦黄干香的时候,那蒜苗同肉臊子的香气也给逼出来了,那味道,恨不得路对过都能闻着。
边上小蒸笼里头今天都满堆的半发面饼子,半烙半蒸出来的,这天放外头怕冷了,就在这蒸笼里一层层焐着。
方伯丰那边把一些已经蒸熟切好的鱼糕泥肠小肉串分拨放到鏊子上,一手拿一个长竹夹子,不时给翻个面。边上炭炉上一个敞口大陶盆,里头的水也冒着热气,沿边勾着一只只圆口尖底的锡镴筒子,边上立着大大小小几个坛瓮,这是备着一会儿热酒的。
灵素把手上的东西都忙完了,四下收拾一回,才打了热水洗了洗手,过去抱俩娃。现在娃儿们一天醒着的时候长了些,可早上下晌还得各睡一回长觉,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灵素便把大榻上的被子抖搂开,顺便往里头吹些夏日里收来的热风。直到整个被褥都烘透了,才把俩娃抱过来喂奶。
都喂饱了,略待一会儿,俩都换过一回尿布,才脱去大袄子塞进被窝里去。一人一个小被窝,底下都单垫着块薄绵巾子,娃儿仰面躺着,这巾子刚好两个角翻上来往肩上一搭,跟个小披风似的,再盖上小被子,这样就不怕肩膀着风了。被窝里暖洋洋的,俩小家伙没多会儿就开始迷瞪,小眼睛渐渐没了光头,湖儿打个哈欠,眼帘一合就呼哧呼哧睡了。
小岭儿脸还朝西屋那边转,嘴里还咿咿呀呀的不晓得说些什么,眼见着也困得不成了,就是舍不得睡。灵素拍拍她道:“好了好了,一会儿吃午饭了娘喊你们,都给你留着,一会儿都叫你尝尝,啊!”小岭儿这才不哼唧了,就着飘过来的香味儿吧嗒吧嗒嘴,半信半疑地睡着了。
灵素松了口气。这五间门面都是通着的,为了方便照看孩子,中间也没起隔断。入冬风冷,怕吹着他们,这榻上就加了个帐子,这会儿见俩都睡踏实了,灵素挨个给掖一回被子,才放下帐子往这边来。
一看那千层饼已经卖出去几个了,一人往里头一探头瞧见灵素了,赶紧道:“嫂子,给我来一碗什么热乎点儿的吃食吧!我娘一早把粥给熬糊了,都便宜猪栏里的猪了,我这还空着肚子呐!”
灵素乐了:“这都下雪了,你不在家随便对付一口,还空心跑这老远来?!”说着话赶紧从一边揭过一个大陶碗来,又夹了一张蒸烙饼出来,几刀给剁了个稀碎,往碗里头一盛,揭开大汤锅的锅盖,拿勺子舀了两勺汤料盖在碎饼上,从一边的青料碗里挑了些青蒜细葱撒上,又加上一筷子酸渍姜片,往外头隔板上一递道:“给,吃吧!”
那小子正说呢:“我想今儿这么冷天儿,您铺子里准定有热乎吃食,赶紧就过来了。我娘叫我搅碗糊糊喝,这天叫我吃糊糊!是亲娘嘛……”一看灵素递出来的吃食,住了嘴,猛吸两口气道,“喝!这叫什么?瞧着就好吃!”
灵素笑道:“叫淋馍,底下是碎饼子,上头是芋魁煮的糊糊,不是要热乎的吗?这个可烫口,你慢着点儿!”
“好咧!”答应一声,也顾不上再说别的,从边上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来,埋头就吃上了。这芋魁煮酥了,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块,里头混着些肉碎,入口香滑。底下的饼块被汤汁一泡,都吸饱了汁水,因是半发面的,虽浸了汤里也还留着点嚼头。芋头本就吃荤,又滑腻,和着饼子一吃起来,满口的香,又顺口,上头撒的青蒜小葱加上里头的渍姜片,一碗下肚,脑门子都冒汗,从里往外都热乎了。
没多会儿这半大小子就干了一碗,舔舔嘴道:“嫂子,这个几文钱?”
灵素道:“你那就用了半个饼子,四文钱的。”
这小子摸出几个铜钱往边上的笸箩里一扔,笑道:“也就您这个价儿,我们才敢往外头吃来!要不然就只能米糊糊就咸菜丝了,一餐早点要敢花十几二十文,我娘非揍我不可。吃饱了,扛活去!等我赚了钱回来,就来您这儿吃酒!”
灵素乐了:“你这点小小子,就算有金子拿来也不卖酒给你呢!还有这下雪天你还做什么活儿去?”
小子紧了紧袄子,站起来笑道:“这不还有个官集嘛,这回听说要办个大的,衙门找人帮忙搬抬东西呢!我这样的算八分工,一天八十文,还管一餐饭。我得赶紧去了,要是够了人数,就抢不上活儿了!嫂子、哥,走了啊!”说着话往头上戴了个灰不溜秋不晓得什么材料的帽子,就往风雪里去了。
灵素看着叹一声,往一边的锅里又加了些骨头汤。
虽是雪天,还真没断了买主。有太阳的日子这里背对着日头一坐,晒得暖烘烘的吃点儿东西,真是舒坦。今儿这天气可不成了,风卷着雪往凳上扑,坐不住!可就这样,也挡不住爱吃好喝的。不时有人过来打一碗热酒,站着来两块鱼糕,三两口干了,再另外买点什么带家去。也有拿着自家的罐子专门跑来看看今儿有什么现成的吃食的,这都是家里全在做活儿,没空做细致饭菜又想吃点有滋味的,晓得这地方的便宜实惠,冒雪走一趟也算值得过。
到了中午,灵素往西屋桌上放了一个矮炉,坐上一只砂锅,里头是用野猪火腿和冬笋打的底,一块儿炖上响皮、菌子、鹌鹑蛋、豆腐丝、鱼丸、肉圆、蛋饺和黄芽菜,冬天吃着暖和又不容易凉掉,另外还配了几个咸酸的渍菜醒舌头。灵素给方伯丰烫了一角辛酒道:“今儿没‘午市’,咱们踏实吃着。”
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大了,路上没什么人,俩人刚吃了一半,外头安静里头有人哼唧上了。灵素一搁筷子:“就晓得你得醒!”
方伯丰跟着笑:“这是有帐子隔着些儿了,要不然哪里能等到这会子。”
他要上前帮忙,叫灵素拦了,她道:“别,帐子口掀大了进风,你等我给他们穿好了再抱走。”
方伯丰答应一声,在边上等着。
这里灵素往帐子里头略撒些夏天的暖风进去,快手快脚地给穿上连裤袄子和罩衫,又给戴上帽子,等俩都收拾得了,才掀了帐子,等里头的热气慢慢散出来,同外头差不离了,才把湖儿抱过去递给方伯丰,自己抱了岭儿过来。
方伯丰接了过来抱怀里问道:“没拉?”
拉是拉了,灵素早用神识一收甩灵境里了,这时候扯开来换可得多冷得慌。嘴上含糊两句对付过去,那里岭儿已经趁爹娘说话的功夫抄上筷子了。
方伯丰赶紧给夺下来:“慢点儿哎宝贝儿!你可还用不来这个呢。来来来,你娘早给你们晾着糊糊呢,爹喂你吃一口。”
这糊糊是用鸡脯子肉和油青叶子剁了细绒加冬酵糕煮的,滋味该是不错,可比着桌上的暖锅子可就差着意思了。岭儿张嘴吃了两口糊糊,就从灵素怀里扎着两手往桌上够,灵素只好说给她:“那个烫,你还吃不了呐!你的肠胃才这么点大,很软很软,你又没牙,哪里吃得了这些。等……等明年、后年,长了牙再说吧,啊?”
想是知道没戏了,这小丫头把手放下了,一边乖乖张嘴吃着米糊糊,一边眼巴巴瞧着那暖锅看,灵素抱着她瞧不清楚,方伯丰喂了湖儿几口糊糊,抬头一看就乐出来了。敢情这小岭儿一边咽着糊糊,一边还滴答着口水,一码归一码。
灵素转过她身子来才瞧见了,拿了帕子给她擦嘴,一边道:“就你这样儿,一会儿开油锅炸丸子炸排骨炸排叉,还蒸桂花年糕、红糖年糕、打糍粑,你可怎么办?闻着味儿你就醒,听着声儿你就要闹,可又吃不了,这么眼巴巴瞧着,多少口水够你流的!”
也不知道是真听明白了还是怎么的,这小家伙的口水流得更欢了,把他爹看得又是可乐又是心疼,一个劲儿道:“等你长牙能吃了,都做给你吃!你放心,你娘就为了你们这口吃的才开的这铺子!”
结果等临过年的时候,爹娘两个发现湖儿嘴里还没动静,岭儿却紧赶慢赶地冒了颗乳牙尖尖出来,都相顾无语。尤其人家娃儿要长也先长门牙才对,她倒好,头一个冒头的却是边上一颗尖牙。方伯丰看了直叹:“这是有多爱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