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娘买了菜回来, 心里正疑惑那呆子今天怎么没跟来, 转进自家的巷子, 走到公井处, 就见一个面熟的大娘迎了上来。七娘一愣, 那大娘笑道:“妮子, 没吓到你吧?”
七娘赶紧行礼问好, 大娘笑得更深了,又道:“上回不晓得那憨儿说的真假,才乔装打探了一回, 实在是失礼了,还请别见怪。”
七娘忙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您言重了。”
大娘瞧着眼前的七娘, 眼睛里都透出那么股子疼爱来, 真是越瞧越喜欢,有些踌躇着问道:“今天我想上门拜访一下你家长辈, 你看合不合适?”
说着话拿眼睛瞧着七娘, 七娘微微一愣, 忽然明白了什么, 脸上发起烫来, 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动,强自镇定着道:“我家就在前头, 您这边请。”
大娘脸上都放出光来,嘴里连连应着:“好, 好, 哎,好!”又道,“你先回去,你家门我认得的。”
七娘听了答应一声,匆匆行了礼飞也似地走了。
进了家门把菜篮子一撂下,就躲自己屋里去了。她老娘听着动静出来一看,只见菜篮子没见人,嘀咕了两声拎了篮子到门边上择起菜来,也没多想。
七娘在屋里拿被子蒙着脑袋,想起方才那位大娘的话,这眼看着是特地在那里等着自己,要问过自己的意思。这顾及自己心意至此,又是长辈,真叫人感动生敬又实在羞得很了。
韦老娘菜刚择了一半,听到有人敲院子门,便喊一声:“门没关,进来吧!”
她当是哪家邻舍过来串门说话的,连身子都没起,结果一看进来一对半大老头老太,身上穿得像走亲戚的模样,后头还跟着家人手里拎着东西。这才站了起来,两手往围裙上一蹭问道:“你们找谁啊?认错门了吧?”
那大娘笑问道:“这里是韦七娘家吧?”
韦老娘一听是找自家闺女的,边点头道:“哦,那是的,你们找她啊?进来坐吧,我给你们喊去。”
那大娘赶紧拦着道:“不用不用,请问您是七娘的母亲吧?”
韦老娘听她说不用便停了脚步,又见她这么问了,点头道:“是啊。您是……”
那大娘笑道:“我夫家姓黄,我们今天就是登门来拜访二老的。”
韦老娘心里还疑惑着,嘴里道:“那里面坐吧。”把人往堂屋里让了,去后头捅开火烧水沏茶,顺便把正在后院劈柴的韦老爹轰到前头陪客去。
这水刚烧开,茶还没沏得呢,韦老爹着急忙慌从前头跑进灶间道:“快,你赶紧的!这都提亲来了,你还瞎忙活啥呢你!”
韦老娘一惊:“提亲?给谁啊?这也不是媒婆啊……”
韦老爹道:“人家先上门来问问咱们的意思才好寻媒婆上门啊!你这、赶紧赶紧的,快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
韦老娘赶紧拿茶杯茶叶沏上茶端了出去,那两位都欠身接了直道“生受”。
寻常人家,这堂屋里也没什么主椅客位,就一张条案下边一张八仙桌。这会儿四个人一人一位正好占齐,韦老爹坐在面南上方,开口问道:“您二位方才说的这个……我们都不接头啊。”
那大娘道:“我们家姓黄,家在马塘镇,家里就一个憨儿,如今在县里借廪读的廪生,读书上头有限,往后也不能指着考试做官这条道,好在家里还有些田地,吃喝倒是不愁的。您家闺女聪颖过人,心性又好,这世上聪明的人或者不少,心底好的也有,这两样都占着还明事理的就少见得很了。我们这是想求了您家闺女做媳妇去,才来登门表表心意。”
韦老娘听这又是心眼好又是聪明还过人还明事理的,这是说自己家那脾气死倔嘴毒惹人厌的闺女么?!一时都要疑心这两位是不是弄错了。
那大娘又道:“我们家小子同七娘也在一处做过些衙门里的事务,两个人也是认识的。我家小子性子憨,不是个伶俐的,只好在一个心实。你们若不放心,也可以叫来见见。”
韦老娘这一听衙门里的事务,还有姓黄的,忽然就想起那个提七娘拎菜回来的空心大少了,这是那家的爹娘老子?这可得好好问问了。毕竟七娘那性子,若是一点意思没有,决不能叫人离她近了,何况还叫他替自己做事?可若真是个空壳子人家,虽这公婆……啊呸!虽这老头老太看着人挺明白,那也不能白叫自家闺女过去受苦吧。
她想到的,韦老爹自然也想到了,见自家老婆子先开口问上了,便不再做声。一到问起家业,倒都是黄老爹答的话了。凡他们问着的,他都老实说了,至于没问着的,那就算了。毕竟这男婚女嫁虽家底也算一个,可最要紧还得这人相中了才成,说多了那些倒成做买卖的了,没意思。
可饶是如此,也叫韦老爹韦老娘心里大震了。自家闺女这是入了什么人的眼了?这是要去当少奶奶了啊?!
好事是好事,可转念一想,那有钱人家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更多了,这个……
黄老爹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也不多想,倒是黄大娘一看那两个的神色,忙道:“我们早年也算白手起家的,祖上起起落落了几回,家里有个死规矩,娶媳妇宁可晚些也得好好找个人,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丫头小妾的一概不许。再一个我家小子也不是那样花花肠子的人。他在县里读书,我们也给了银钱叫他结交人的,酒楼饭馆子倒是不少去,旁的腌臜地方从来不去的。您要是不信,只管叫人打听去。”
她都这么明说了,倒叫韦老娘韦老爹有些不好意思了,韦老娘道:“您也别怪我们多心,这要真是结亲过日子了,总是安安耽耽的好。不瞒您说,我们家丫头性子别扭、还独、不听劝的,可真要说做买卖赚钱,她自己养活自己也足够了。实在我们也没指着她怎么大富大贵去。真住金银块子堆里了,整天淘气,也没什么大活头不是?”
黄大娘连连点头:“您这话再对没有了,将心比心,您这虑的我们都明白。”
黄老爹道:“我们家没那些乱七八糟的,那都是顶没出息不长进的玩意儿才那样!”虽是没头没尾没来由的一句话,韦老爹却听得觉得很靠得住似的,他想了想道:“我们家规矩同旁人家的还不大一样,我家闺女主意大,这事儿我们到现在听着觉得没差了,只是她自己没点这个头,这到底成不成的,可就说不太好……”
那里黄大娘已经暗暗松了口气,她道:“七娘这样的孩子,您说她独、不听劝,多半是许多时候她想到的旁人都还没想到,她没法听那个劝,却不是不敬长辈的意思。若是您二位对这门亲事心里不满意不踏实,那叫孩子心里怎么能往下想?所以还得您二位说前头才好。今天我们人都在这里,家里的事儿,有什么还想知道知道的,您就只管问。至于我家那憨儿,他寻常就在县里呆着,凭是打听也好,叫来见见也罢,都只管去。总得叫心里没有疑虑了,才好说旁的。这结亲实在是结的两家人,开始多费点事没差的。”
韦家二老见她此番话至诚至理,也都有些动容,又问了些细末小事,最后韦老娘道:“那丫头就在她自己屋里呢,我看啊,要不您自己去同她说说。”
黄大娘心知这意思是他们这里是同意了,就看韦七娘自己的了,便笑着谢过,就往韦七娘屋里去了。
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时辰,等出来的时候是满脸的笑意,韦老娘一眼看见了,同自家老头子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虽然明明儿子年长,且也没成家呢,可他们两个心里最担心的却是这个女儿的婚事。她那性子只怕是不好找婆家,且她打算自己买房往后自己过的心思,他们两个也多少知道点。怎么能不着急?可这妮子的性子就不是能逼的,只好看月老怎么牵的线吧。倒没想到还有这一日。
等黄家二老走了,七娘还在屋里坐着。一时又觉着跟做梦似的,这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想想黄源朗那憨头憨脑的样子,真是同自己丁点心机都不使的。这世上人同人相处,不使心机谈何容易?不说夫妻你防我我防你的话,就是寻常同窗同伴说个话,还有谁要压谁一头谁要刺谁一句的呢。自己至今为止,只遇到过两个这样浑不使心的人,一个是灵素,另一个就是黄源朗了。
想起方才黄大娘说的话:“娃儿你是个顶聪明不过的人。许多旁人自己说话行事里带的心思,她自己未必觉察着呢,你就咂摸出味儿来了。这要赚银子过日子,在你来说都不算难事。难在什么?难得在什么?难在安心自在,难得在不用算计。”这话说的就跟从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似的,老少两个细说一阵,居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来了。
还有说起男人花心的话,最后人家怎么说的?说出去只怕都没人能信。大娘道:“我从前嫁进黄家,我婆婆来家时候私底下同我说了,若是有一日我男人另起了心思,想要纳妾收丫头了,她做主,把黄家家产都留给我,叫我带着儿女好好过日子,叫那负心人净身出户!今日我把这话也留给你……”
黄家老两口登门拜访的事情,并没有旁的什么人家知道。七娘也还照旧同从前一样该干嘛干嘛,只偶尔见自家老娘翻早些年就寻人从南边淘换来的暗花红缎子,面上有些发热。
过了一阵子,黄源朗被一个青年带了家里去吃饭,到了门口才知道这位帮了自己几样忙却老想带自己去勾栏院总被自己断然拒绝的大哥原来是自己的“大舅哥”。虽然没能在家里见着七娘,可这门他来熟了的啊。这么去吃了几顿饭,自己就被老娘叫人喊回家了。
没过两日,金牌冰人上门替黄家独子黄源朗提亲,求娶韦家幺女韦七娘为妻。
到黄家下聘礼那天,灵素去看了热闹回来就替自家大师兄愁上了:“师兄,你银子够不够?要不要我先借你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