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苗十八叫灵素同方伯丰过来吃饭, 方伯丰这日被司衙里的事缠住了, 没能来, 灵素真心替他可惜, 因为今天大师兄要做昨天比试的那两道菜。
食材自然还是灵素拿来的, 之后她便老实不客气地待在后厨光明正大地“偷师”。
这鸭子得用长足的野鸭, 若是嫩鸭, 绒毛钻肉退不干净,那滋味就打折扣了。鸭子收拾好,用粗磨五香料、甜酱、头道秋油、陈醋、糯米酒填腹中缝紧, 外面用油豆皮包裹后上锅蒸透。取出来后断节拆骨,只留下头颈脚以保其形。这时候再以一半蒸出来的汤汁拌入糯米、五色麦、菌菇、香干、秋扁豆嫩豆等物,拌匀, 小心填入鸭腹, 再入厚釜中用另一半汤汁加五香、甜酱、高汤,小火煨干。整只上桌, 鸭肉酥软已极, 用筷子便能轻易夹开。
野鸭本就肉香浓郁, 兼之所选又为极肥嫩者, 且是活捉现杀的又同其他那些用夹子、放针捕到的不同。油豆皮包裹上蒸能保证鸭子油脂不损, 腹中填的糯米菌菇之属都属寻常,但那味五色麦却稀奇。自有一股干果清香不说, 经火萌芽,嚼之又如鱼籽, 几相加成, 成菜浓香甘美难以言喻。
那煎鱼倒简单,却是仗着材料好。乌绒鸡取脯子肉,去膜断筋切薄片后用熬好晾凉的盐水浸渍入味。冷水鱼去鳞剖两半后去骨剔刺,内外略抹青盐姜汁,错位厚薄相对叠平。再用方才的鸡脯肉一层层缠好裹紧,用细签子固定后上锅油煎至四面焦黄鸡肉熟透即可。略置片刻,待其收汁。另将煎锅中的余汁加酸柑汁、甜醋、少许饴糖、秋油小火收浓作为浇汁或蘸料。
切开时,外层鸡脯肉雪白,外层熟透的鱼肉色作嫩粉,渐至内里尚未熟透部分则为暖橘色,浇上棕红透亮的酱汁,只这眼看就不是凡品了。鸡肉香滑鱼肉外层油润内里柔嫩,咀嚼间三鲜相合,滋味变幻,哪里停得了筷子?!
灵素学得极是认真。她晓得这菜做起来费工费时,跟焦溜丸子可没法比,自己也不好厚着脸皮老叫大师兄做。可是方伯丰这回偏偏来不得,这么好吃的东西错过了岂不可惜?唯有自己学会了,到时候花点工夫做给他吃吧。
这会儿正在蒸鸭子,她逮着大师兄问些细处,外头一个管事进来道:“大师傅,风和楼的沈娘子找您。”
大师兄吩咐边上一位灶上的看着点火,自己脱了上灶的衣裳便出去了。
灵素在这里守着,时不时用神识往里头探探,生怕这代班师傅手艺不成给蒸坏了。
且说大师兄到了外头,就见一个长相极为明艳的女子在那里站着,面如白玉发如墨,一身衣裳更是精致非凡。那女子见大师兄出来了,眼睛一亮,一眼扫过大师兄身上的袍子,眼神一顿,暗暗咬了下嘴唇。
大师兄对那姑娘拱拱手道:“沈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姑娘一笑还礼道:“苗大师傅言重了,贸然登门,还请海涵。”
大师兄一伸手,把那姑娘让进了一旁雅座,又叫人上茶,这才问起来由。
沈娘子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眼看着秋去冬来的,苗师傅竟没有来我们风和楼订衣裳,也不知是忙于珍味会比试一时抽不出空来,还是……还是看不上我们风和楼的手艺,跑去别处做衣裳了……”
大师兄一听原来为了这个事,便道:“风和楼的手艺怎么会有人嫌弃,上回我师父还说连京城里的霓裳轩也大抵只能做到这样地步。今年倒没想起来要新置衣裳,所以才不曾拜托贵楼。”
沈娘子笑着一指他身上的袍子道:“没有新置衣裳?这难道是旧的?”
大师兄低头一看,答道:“这是我师妹做的,倒是刚做的。”
沈娘子一听师妹两个字,惊讶道:“怎么这灶上还有女子做活儿的?能拜苗老先生为师,想必也是厨艺十分了得了。”
大师兄点头道:“女子上灶确实不常见,不过若真有本事,也不是不行。”这话等于承认了这位师妹厨艺高强了。
沈娘子定了定心,笑道:“这可真难得了,厨艺既高明,还有这样一手好针线活儿。”
大师兄见她细看自己衣裳,便不自觉地动了动胳膊道:“确实做得不错,挺合身的。”
沈娘子咬了咬牙,正想再说,忽听得外头有个女人声道:“大师兄呢?大师兄呢?那鸭儿已经蒸到露骨了,再蒸下去只怕要糟啊!人呢,人呢……”
大师兄一听这个就急了,对沈娘子匆匆抱拳道:“抱歉了,灶上还有点事,我得瞧瞧去。今天到了几样菜蔬不错,沈娘子不如在此稍坐,顺便用餐便饭。”说着对外头的管事道,“这雅间今天都算在我账上。”说了又回过来跟沈娘子告了声罪,急匆匆往后头去了。
这里沈娘子呆坐了一会儿,狠狠拍了下桌子,咬牙道:“我缺你这顿饭吃嚒?!”说完站起来深呼吸了几回,待心绪略坪,才换上一脸平静顾自往外去了。
这里大师兄听说沈娘子已经走了,便点点头,也不放在心上。
灵素一边看大师兄拆骨填料,一边闲打听:“师兄,方才那位娘子是谁啊?怎么不留下来吃饭呢!”有人请吃饭都不吃,这样的人还真是值得打听两句的。
大师兄忙得聚精会神,全不理会她。
灵素觉着没趣了,只好顾自己嘟嘟囔囔的,边上一个也闲得发慌的帮厨告诉她道:“那是沈娘子,风和楼的头号针线师傅。她那扎出来的花儿,跟活的似的!风和楼的东家都把她当尊神供着呢。那家伙,一样衣裳,若是她经手的,银钱得翻上十几几十倍,还多的是求都求不来的。寻常说起来,都管她叫‘金指头’,‘神娘子’。”
灵素点头道:“那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了。”又回头问大师兄,“师兄,那神娘子找你是要订德源鸭德源鱼么?”
大师兄刚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松了口气随口答道:“没有,只是来问问我这两季怎么没去风和楼定做衣裳。”
这话一出,边上几个灶上师傅和帮厨的都赶紧打起眼色来,灵素接了句:“哦,那不是我都给你们做了嘛!”看那边鸭子填好料要下二回锅了,又忙着顾那头去了。
德源县制衣第一楼的头牌师傅跑来问一个客人怎么没去楼里做衣裳!两个傻子愣是谁也没觉出这事儿的古怪和蹊跷来,只顾着说那鸭子的颜色和一会儿要用的火头。
吃饭的的时候,师徒三人又说起这回的比试来。大师兄给苗十八逐一细讲那几家的菜色,又略加点评,苗十八不时问上一句。最后说到裕祥阁的那道“鸿运当头”来,大师兄道:“他们时机没有算好,这秋雀儿最怕凉。前头那道糟鸡冠多说了几句,等尝这道的时候有些凉了,那腥气就出来了,吃亏就吃亏在这里。”
苗十八听了点头,不意灵素在边上凑一句:“我吃着倒挺好的。”
苗十八便叹道:“所以你还是尝味不够细。自己不懂吃、舌头鼻子不够使的人,那是没法做出好菜来的。懂吃不懂做的人或者不少,懂做不懂吃的还真没有。你自己都不晓得那细味,又如何能知道优缺,不知道优缺,又如何更进一步?所以啊……”
大师兄冷不丁来一句:“师父,她吃的时候滋味应该是不错,她就在裕祥阁灶上就着锅吃的。”
苗十八:“……”
灵素解释道:“我不是帮了他们几回忙嘛,刚好他们做的菜备的料都多出许多来,便请我吃了几只雀儿。不跟咱们似的,一只鸭一整条鱼都端上去了,我们就留在那里闻味儿……”
苗十八懒得理她了,训一句:“这不是让你吃上了嚒!又抱怨什么。”转头又同大师兄说起这回西月楼的事儿来。
大师兄道:“那菌汤大约是打翻了一回,没法子了,想加鲜石蒙混过去,不知道怎么的给加太多了,才成了事故。倒是那羊糕不知道怎么了。一直都闷在那箱子里焐出来的,应该一点味儿没跑掉啊,不知道怎么给弄成那样了,真是味如嚼蜡。要比方起来,就好似人没了魂儿似的。说不明白。”
苗十八皱了眉道:“这是被旁的什么东西吸了味儿了。难道是煮羊的时候同什么熊掌鱼翅一块儿炖了?也没这么憨的吧。”
那边灵素脑袋都快勾到胸口了,苗十八看看她的样子道:“昨天也累狠了吧?教你逞能,挑那么副挑子做什么?生怕人不惦记你是不是?!得了,吃饱了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伯丰累死累活一天到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你倒在这里过瘾。”
灵素本来还想把那乾坤子拿出几个来分给师兄师父呢,这会儿是一句也不敢提了,行了礼,灰溜溜回去了。
方伯丰回来时候确实挺晚了,却是为着秋汛后要清淤驳岸的事儿。这批廪生也真是命苦,年末要年考,还得上课复习不能懈怠,另一边司衙也把他们当苦力使,还不敢有怨言,真是苦!
一回到家,灵素就端出稀米汤来,方伯丰接过喝两口,长舒了口气道:“真舒坦啊。”
灵素问他:“饿了吧?多早晚吃的饭?吃的什么?”
方伯丰又喝了两口米汤,放下碗道:“就在那里凑合啃了俩包子,早饿了。”
灵素去灶里端出一个碟子来,上头放着三个鸡蛋,方伯丰笑道:“这可难得,你也有这样省手的时候。”
灵素笑道:“你先剥了吃一个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