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户显贵人家做活儿, 后来得了病就被他们赶了出来。”说话间,怀里的妇人因被水呛住, 虚弱地轻咳, 他忙拿袖子给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里又走了水, 老家在温县, 娘和妹妹身体也不好, 无法长途跋涉, 实在是无路可去了,才暂时安置在这儿。”
两个小孩子穷得叮当响,好在年纪大点的那个曾在赌场做过跑堂, 学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无量庙会又有个面具的习俗,于是一合计,准备来梁山镇上捞一把。
趁赌坊的庄家出恭的间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这会儿人估计还在茅房里睡着。
“我们真的是饿得没办法了,只能想出这个计策,不是存心要骗你们钱的。两位少爷小姐, 你们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亲眼见过项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样,他吓得直哆嗦,连声道歉。
宛遥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馒头热汤汁,知道这孩子并未说谎。
她收回视线,神色间显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亲的病究竟是从何处染上的?”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头所在。
食物,茶水,还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妇人竟不知几时已然苏醒,她艰难地转过眸,接过了儿子的话:“是……是夫人。”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遥不解地同项桓对视。
“哪位夫人?”
她撑着一口气直起身,苍白的嘴唇一字一顿说:“梁大夫人……”
待听到“梁”字时,宛遥心里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里伺候一年了,自打她从泸州回来身体就每况愈下。
“起初我们大家谁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寻常的风寒发烧,直到后来老爷平白无故封了院子,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染病,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妇人讲到此处,已是十分的激动,挣扎着道:“我们贴身照顾夫人的,都被他们关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无声息的带走,寻个没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来的……可谁料到最后,她和我女儿,她们都……”
她开始泣不成声。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户人家更少,有官职的便仅仅只有一位。
宛遥想起那段时日在梁府上的见闻,再依稀将梁华莫名其妙的求娶联系在一起,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令她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冷战。
怪不得梁家会认同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这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项桓阴沉沉地在旁开口:“王八蛋。”
宛遥转头看着他剑眉星目的侧颜,心中猛然有什么紧牵着,她忽然朝那妇人认真地询问道“……这个,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吗?”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绝,颤抖地抚摸面颊,“你瞧瞧我的脸,还有我的手……”
“听他们说,这些斑会一直延伸,一直烂下去,烂到骨头为止……”
在得到肯定答复的刹那,宛遥悬着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测的寒潭之底,手脚一片冰凉。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紧握住,这个几近濒死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含泪问道,“我还有救吗?我的女儿,我们……还能不能治好?”
这是个对她而言太过复杂的问题。
宛遥眼下脑子里一团乱,只能苍白的安抚:“我……会尽量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她忽然戒备起来,“你们不会告诉官府吧?”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妇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遥吃力的后退,“不会的……”
对方却不依不饶:“南边的瘟疫闹得沸沸扬扬,眼下莫不是为了堵悠悠之口,还要再把我们活埋回去?”
“不会……”
项桓斜里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说了这么会儿话了,现在还来担心这个?”
“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照样活不过这个月。”
宛遥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拦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蓦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揽,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来,难得的,没发一语。
项桓本已做好了要甩开她手的准备,但预想中的劝阻并没有来,余光瞥见宛遥的动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转回视线,胳膊无处安放地搭在膝盖上。
“……总之,时疫是非常厉害的病,一传百,百传十,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能为了你们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此事必须告诉官府。”宛遥站起身,这话是望着那个少年说的,“在大夫来之前,切记不要再出去走动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后者显然也没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从院中出来,灼热的太阳已仅剩一抹残照。
项桓与她并肩同行,脚步匆匆,口中有条不紊地往下安排:“再过一阵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这里的情况我会连夜告知大将军,如何处置,由他来抉择。横竖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着道:“长安近千年的古都,应付时疫的办法还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区,多半会把人安置在那儿。”
他一直在说,可宛遥却良久沉默着没应一句,她双目沉沉的,显得凝重而空洞,就这么盯着前路看,猛然间足下一停。
“不行。”项桓听她没头没脑地喃喃开了口,“我们眼下还不能回山梁镇。”
“不能回去?为什么?”正莫名不解,宛遥已经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朝山林深处走。
“喂,去哪儿啊?”项桓被她拽得一头雾水,但手腕却也没急着挣开。
满天赤红的余晖在西侧金粉似的洒了半身,倦鸟归巢,带着热度的晚风吹在耳畔,不远处是庙会敲锣打鼓的声响。
他行在城郊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恍惚觉得像是置身红尘之外。
项桓走在宛遥的后面,离她大概有一步的距离,他望着她的侧脸,头一次从宛遥的脸上看见这样认真的神情。
端午节才过去不多久,山间的人家,户户院中都挂有艾草。
宛遥在一处院墙下驻足,仰头盯着其中悬在门上的大把干艾,旋即手脚并用就要爬。
“诶诶诶——”这丫头简直魂不守舍,项桓眼疾手快拎她下来,“傻了你?要什么跟我说啊!”
“我……”她讷讷道,“我忘记了。”
项桓颇无奈地抿嘴叹了口气,一转身,动作利索地跳墙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处。
他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用不用留几个铜板给人家?”
宛遥只是摇头:“不了,我们的东西,还是别让旁人再碰。”
他无异议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宛遥带到了背风处。
火折子吹亮了几颗星辉,发干的艾草迅速燃烧,呛人的浓烟随之而起,她拉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熏拂。
项桓感觉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里外都是烟熏的味道,宛遥好似要将他裹在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个缝隙都来回熏上数百遍。
微微垂眸时,视线里是她纤纤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紧拧成结,双目中满是无措的慌乱。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这样担心吗?
项桓拿过宛遥手上残余的艾草,“别老对着我,给你自己烧点啊。”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头,另一只手也学着她的样子,顺着周身一道一道地轻拂,那些细碎的灰烬便有少许迎风飞旋,落在宛遥鬓边的青丝上。
他随手拨开的时候,她那双揉着担忧的眼睛就望了过来。
“你知道得了这个病,会有什么后果么?”
宛遥秀眉深深地皱着,“项桓,不是说你上过战场,你年轻,你身体好,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挥霍,有些事不是想当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进来,何必要逞强呢?”
那把艾叶刚好烧完,他扬手就仍在了一边,然后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笑得一如既往地随意:“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她老成持重皱紧的眉不自觉地缓缓松开,神情从沉重渐次变成了怔忡。
宛遥反应了好一会儿,也还是呆呆地仰着头,直到项桓摊开手摁在她脑袋上,一直将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个瘟疫而已,看把你紧张得。”
“没事儿的,我在战场上都能活下来,岂会败在这点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觉得手感不错,也颇能理解为何季长川总那么爱摸自己的头,于是也跟着揉了两下,“走吧,送你回家。”
项桓在前面走,宛遥低着头紧跟在后。
两个人都没往镇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脚,他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个清脆的哨音,不多时自己那匹纯黑的马便嘚啵嘚啵的跑来了。
项桓将她抱上马,正夹马腹时宛遥不放心的提醒:“尽管烧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
“听陈先生说,病发大约在三日左右,你这段时间不要出门,若三日后身上有紫斑出现,记得赶紧去医馆。”
他握住缰绳,驱马前行,应了声:“好。”
第23章
回到长安城的宛家府邸, 项桓依旧是带她翻墙入院。
暮色四合,凉月冰冷如水, 因为提早支开了婢女, 此刻这附近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人气。
等见她进屋关了门,项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遥独自一人站在房内, 将黑未黑的天色从窗外照过来,里面没有点灯, 便是深蓝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许久, 方从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宛遥站着深深闭目吸了口气, 抬手往脸上拍了几下, 让自己打起精神。
按项桓所说, 他给自己娘茶水里放的是平日里治疗外伤时专用的一类麻沸散, 以曼陀罗、川乌、草乌细碾而成,一小撮的剂量,大概入夜之后就会醒来。
她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关上, 再给门落栓,迅速换下一身衣裳借火烧了。
又仔细想了想,招来婢女让她准备热水和方药沐浴。
折腾到戌时初刻,宛夫人就来敲门了。
“遥遥?遥遥……”
宛遥隔着门应声。
“你干什么呢?把门窗关得这样紧。快出来吃晚饭, 一会儿菜该凉了。”
“我……”知道母亲胆子小, 若如实相告定会让她担忧,但寻常的托词又无法蒙混过关。
宛遥并不是擅于撒谎的人,言辞在口中斟酌辗转, “娘,我昨日夜里贪凉,可能染了些风热之症。”
“什么?病了啊?”宛夫人一听此话,门敲得愈发急了,“那还不开门让娘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