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统帅相处时间很长,彼此都知道心意。师正浩急得连声大喊:“老鹰,你千万别做傻事!”
“必须有人做点儿什么。”鹰镇全身体释放出令人惊叹的狂热,他用警惕的目光注视虎勇先,迅速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圆盾,与右手的佩刀形成战斗姿势:“我受够了,无论如何,老子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你们说的没错,守护神这样做的确有它的理由。它帮助我们干掉了白人的大炮,但这远远不够。”
师正浩勃然大怒,咆哮道:“不要侮辱神灵,你会被降罪的!”
“我没有侮辱守护神。”鹰镇全丝毫没有放松戒备,他脸上露出一抹惨笑:“在锁龙关待了几十年,我受够了。我们被白人封在这里动都不能动,没有硫磺,没有火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堡垒越来越多。他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却一直冲不过去。说句心里话,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等着白人大举进攻,这样才能祈祷守护神降临,然后全族出兵攻下神威要塞……它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到了那条线就再不肯向前一步。我……我没有对神灵不敬,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师正浩眼中目光顿时变得黯淡下来:“……这是神灵的意志,我们只能服从。”
“那是你,不是我。”鹰镇全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发出冷笑。
没有豪言壮语,他双手各持武器转身朝着要塞走去。步伐稳健,持盾的左臂横在身前。他穿着双层链甲,虽然厚重,却不会像钢甲那样妨碍活动。
廖秋站在天浩身旁,用敬畏目光注视着那个背离野蛮人大军远去的身影,不受控制的在颤抖中发出呻吟:“……他……想干什么?”
经历过文明时代的天浩对这一幕很熟悉,虽然看的不多,与鹰镇全之间也谈不上熟悉,但他理解一名将军在这种时候的无奈和痛苦。
眼睁睁看着敌人就在面前,却无法率领军队冲杀过去。这不是双方都认可的和平终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白人还会再来,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带着更先进的火枪,威力更强的大炮,甚至还有超出北方蛮族正常认知的可怕武器。
他们始终走在科学的前沿。
“他要做他自己认为正确事情。”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除了大国师,天浩叹息着,第一次用尊敬的目光看待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英雄,属于这个时代的英雄。”
鹰镇全开始奔跑,强烈的风如刀一般从他脸上刮过。
对面驻扎在要塞里的白人士兵察觉到异状,警戒兵吹响了口哨,这一方向锯齿形的城墙垛口立刻聚集了几十个人。他们有些慌乱————这很意外,北方巨人历次进攻不会越过干燥的河谷。这是军官训诫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们脸上总是带着讥讽和骄傲的神情,嘲笑那些野蛮大个子都是些没胆量的猪。
城头上的士兵开火了。人群里腾起一股股浓密白烟,几颗有准头的子弹打在盾牌上,立刻被弹开,鹰镇全不为所动,他以平生未有的高速冲到悬崖边,毫不犹豫跳下,足底踩着预先看好的岩石,以惊人的敏捷在石块上跳来跳去,迅速冲过干涸的河床,抵达对面的悬崖底部。
这一系列动作令人眼花缭乱,久已沉闷的蛮族大军顿时变得有些躁动。持有重盾的士兵纷纷自发结阵上前,只为了看得更清楚。
廖秋整个人被激动的情绪控制,他紧握着拳头,脸上肌肉因为狂喜而扭曲:“他过去了!他过去了!我就知道他能行!”
天浩神色如常,内心却在苦笑。
个人行为对大局于事无补。就算鹰镇全能爬上神威要塞高大的外墙,最终结局一样是死。但必须承认,他以个人的勇敢激励了士气。
“不仅是英雄这么简单,他会成为鹰族的神,甚至是整个锁龙关为之崇拜的神……新的神。”天浩喃喃着,这些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鹰镇全顺利爬上对面的悬崖,立刻遭到多达数十支火枪由上至下集中射击。更多的白人闻讯而来,这一方向及周边的攻击位置人头攒动。滚烫的铅弹呼啸而来,穿透他的身体,钻进防护薄弱的大腿和胳膊,他身上血珠四溅,伤口多达十几处。圆盾的防护面积有限,链甲在集火攻击下很难保持全面防御。鹰镇全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没有告饶,没有惨叫,他仰天大笑,披散的头发狂乱如魔。
北方蛮族常年狩猎,沿着砖缝攀爬上墙毫无困难。然而鹰镇全感觉身体很重,大量体能随着鲜血外流迅速消失。他大口喘息着,勉强举起圆盾挡在头顶,却无法估计从左右两边斜射过来的子弹,虚弱无力的感觉弥漫全身,子弹射入身体发出“扑扑”的闷响,一股热血沿着喉管涌入口腔,他想要把这团粘稠的腥物强咽下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只能咬紧牙齿,任由鲜红色的液体从齿缝中涌出,从嘴角两边溢开,流淌满身。
头顶传来白人肆无忌惮的狂笑,虽不通语言,鹰镇全却明白对方在嘲笑自己,不外乎是愚蠢之类的字句。他很想拧下某个白人的脑袋,用佩刀割开对方的喉咙,让这些白皮矮子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杀戮,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再也无法站稳,轰然倒下。
悬崖对面的蛮族军阵一片肃然,之前走到前面的持盾战士纷纷沿着来路退回。他们神情沉重,有些人眼角夹杂着泪光。
虎勇先用复杂的目光望着对面,鹰镇全的尸体如凸出海面的礁石般醒目。神威要塞里的白人士兵仍在向他开枪射击,至少有上百发子弹钻进他的身体。
抬起右手,做了个缓慢下落的动作,明白其心意的副官转身对士兵下达撤退令。很快,庞大的蛮族军转齐齐转向,迈着沉重整齐的步伐,朝着北方缓缓移动。
廖秋抬头仰望天空,用力吞咽着喉咙,使劲儿抽着鼻子,在天浩看不到的位置用力眨眼,用这种方法把溢出眼眶的泪水强逼回去。
“你说得对,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廖秋的语气极其坚毅,眼眸深处同时充满了崇拜与仇恨。前者属于战死的统帅,后者归于白人。
天浩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具破破烂烂的尸体,在无声的静默中转身,朝着来路迈开脚步。
他心中一片明镜。
无法单纯以战死者轮输赢,这大概是北方蛮族与南方白人之间最后一次战和。
接下来,至少有十年的和平时间。
我能改变这一切。
……
战争结束,锁龙关不需要太多士兵,各部族派来的军队纷纷返回。
师正浩对驻关士兵要求很高,他挑选出三百名豕人,其余的全部归还天浩。
锁龙关进入了全面修补阶段,因为所在位置接近,虎族和狮族派来了大量工兵,各种建筑材料一应俱全,关隘内外密密麻麻到处是人。这样的情报下不需要大量士兵驻守,本着平衡各部族实力的原则,各部族的人都留了些。反正短期内不会再有战事,有充足的时间对他们进行训练。
算算时间,半年的驻扎期已经到了。
天浩带着军队离开锁龙关,往北面的牛族领地而去。
临走之前,他特意征得虎勇先同意,前往关隘西北方的山林。
这里是守护神的藏身处。
其实“藏”这个字并不准确,这一战过后,重型机甲的所在地众人皆知。
残余能量仅能维持它越过死亡平原,回到出发前的那片山岭。巨大的钢铁巨人以蹲姿静处在两座山头之间。那是一个巨型坑洞,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破损的金属内壁,整体歪斜超过三十度,蹲坐在里面的重型机甲更像是半躺。因为缺少能量,内部空间因为地震变得狭窄,它有四分之一的部分暴露在外。
天浩来到现场的时候,整个山坳里全是蛮族工兵。他们用各种工具搬运泥土,从最底部开始,将庞大的重型机甲一点点覆盖。
“这是守护神的意志,是它让我们这样做。它在大地深处沉眠,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无论任何时候它都与我们同在。赞美神灵,赞美守护神。”
面对天浩的质疑,一名在现场指挥的祭司这样回答。
望着被大量泥土从肩膀一直向上堆积着,逐渐形成一座山丘的文明时代产物,天浩沉默了很久,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管用。
守护神也许永远就这样沉眠下去,再不可能醒来。
这一战,无法用简单的“胜利”或“失败”定义。
王国联军总计战死了两百一十三万人。这是蛮族打扫战场拣算人头得出的数字。实际损失肯定大得多,毕竟践踏、粉碎、撕裂、残片等类型的死者头颅没有计算在内。这是北方蛮族的习惯:只有完整的人头才能计入战功,残肢手脚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就算一颗人头被砍成两半重新拼合,最多只能证明你力气大,却不能当做战利品。
整个死亡平原上堆满了白人尸体,一向节俭的野蛮人此时也变得挑剔起来。他们在距离锁龙关三里左右的空旷地带专设了一个处理场,用长刀剖开死者身体,挖出内脏,将无头的躯干装上大车运回关内用水冲洗……这套流程沿用了千百年,所有环节他们都很熟悉。
相比之下,蛮族方面四万余人的战损可以说是轻微到极点。
然而,账不是这样算的。
以南方白人庞大的人口基数,区区两百多万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十五年,甚至用不了那么久,他们就能得到补充,整体实力比现在更加强大。当然,这段繁衍期对蛮族同样有效,人们可以生养众多,以数量抹平伤痕。
关键在于守护神。
天浩很清楚,这台重型机甲已经废了。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无法判断它是否还可以吸收能量,内部机械运转功能是否保持完好?退一步看,就算它残存的机能仍可以接受下一次召唤,从沉睡中苏醒,恐怕也难以应对实力强大的南方白人。
他们的科技水准一直在稳步提升。进度虽然缓慢,却有条不紊。前装火炮会变成后装形态,钢铁实心炮弹会变成爆炸型榴弹,甚至穿甲弹。火绳枪演变到燧发枪的时间很短,尖锥形弹头很快就能代替圆形子弹。
在很多人眼里,鹰镇全是个英雄。
可是在天浩看来,他是个眼光独到,能看到未来的人。无数迷茫笼罩着现实,鹰镇全挣扎过,也抗争过,最终却毫无用处,他深陷于痛苦深渊,只能用无比悲壮的方式得到解脱。
重型机甲为什么止步于神威要塞不肯寸进?
除了能量不足,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北方蛮族与南方白人之间的战争持续千年,“守护神”之名本身就能说明问题。它之前几次出击肯定不是这种状态,就算武器系统自然磨损,但依靠庞大的身体仍可以给对手造成巨大伤亡。
它没有前进,也没有帮助北方蛮族统治这个世界。
电脑程序规定了它只能走到这里?
大陆南方存在着某种令它恐惧的东西?
问题很多,天浩却找不到答案。
他对这台老旧机甲的控制方法毫无兴趣。就算处心积虑绞尽脑汁从虎勇先那里得到控制器,问出所谓的“祈祷咒语”,最终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堆废铁。
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至少五十年后才能使用,而且还不是确定能发挥作用的虚无寄托上,不如转移到其它方面,踏踏实实做些事情。
未来的路,只有我自己独自前行。
……
回家的感觉令人期待,无论狮族还是虎族都没有拦截,只要出示虎勇先签发的文件,各个关口哨卡都会予以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