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大概是自己这些年好事做多了,得了谅解,那些令人难受的过往也不再苦苦折磨着他,他不必再一步一叩首,去赎还罪孽。
他的灵泽,凑巧能同化这些天罚,前世用来护着陵光的亡魂,收回了内丹后,他还是能顶住这些雷电风霜的。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轰鸣的洗礼在身后消散,天地骤然静了下来。
阿冉从他肩上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眼前的绮景。
整座高台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依旧是巨大的浮山,形如司南的长路,荣枯明灭,亘古长存。
这,便是天道所在。
是他跪在她面前,起誓痛改前非的地方。
玄冰铸成的大门旁,闪着金泽的瀑布滚滚而下,波光之下,是数道天虹。
阿冉看呆了眼,跟着他们迈入门中。
刹那永夜,一道璀璨银河悬在玉白的祭坛之上,照得四海通明,光耀千古。
轻纱般的一抹月色,不偏不倚地落在祭坛中央的白色玉珠上。
“那便是问天珠,是天地初开之际,留下的一枚神石。”陵光道。
重黎将阿冉放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听话,你现在跟着师尊过去,我在这等你。”
阿冉有些害怕,捏着他的衣角,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陵光。
“我过去摸摸那颗珠子,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吗?”
“嗯,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们。”重黎道。
关于阿冉的爹娘,江疑其实昨日便寻到了他们的下落,待今日见过问天珠后,便会将人接来,说道明原委。
阿冉犹豫片刻,转身走到了陵光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望着陵光牵着阿冉走上祭坛,他默默地舒了口气。
拉拢了极有可能铸成大错的司幽,便可阻止前世的苍梧渊大战,只要无尽仍在封印中,他便有机会了结此事。
接下来,只要在封天阵中护着这孩子,此战便十拿九稳了。
随着阿冉的靠近,问天珠中溢出了烟云般的灵泽,光影交错,甚是绮丽。
陵光也不由得怔了怔,欣喜地看着身旁的孩子。
“难道真的是……”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只是这条路恰好艰难
她将阿冉带到问天珠前,拉起她的手,说:“阿冉,我要取你一滴血,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她出手极快,没等阿冉反应过来会有多疼,指尖便被划了一道极细的口子。
稍一用力,便挤出一滴血来。
指尖有些发麻,但不算特别疼,阿冉给吓愣住了,她并指凝灵,将这地滴血引出,注入了问天珠中。
血一碰到珠子,眨眼家被吸了进去。
静候须臾,可见幽幽青光从珠子中浮现出来,似云团翻涌,猛烈诡谲。
二人齐齐一愣,还以为是看错了。
重黎更是奔上高台,冲到了问天珠前。
“不可能……怎么会不是白色的灵泽……”他仓皇失措,难以置信地盯着珠中显现的光。
青色。
确实是青色。
“是不是弄错了?”他看向阿冉,双目一眨不眨,吓得阿冉忙躲在了陵光身后。
陵光知道他在想什么,拦在了中间,摇了摇头:“再试几次都是一样的,问天珠能辨诚心,通晓命数,万事皆有预兆,或迟或早,但不会出错。这孩子命格奇异,往后余生坎坷波折,亦有开辟大道之能,确是个得天独厚的福星,只可惜……并非天选之人。”
她的声音如拂过水面的清风,掀起无数波澜,重黎似是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缓缓垂下了伸向阿冉的手。
“抱歉,师尊,我只是……是我太着急,吓到阿冉了,这并非我本意。”
他只是想找到那个能改变天下,改变陵光命数的人,阿冉出现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找对了。
长生之血也应和了阿冉的出现,怎么会不是呢……
“世间并无十全之事,与常羲上神命格相同的人本就万中无一,弄错也不足为奇。”陵光叹了口气,宽慰道,“好在先来问天珠这试了试,没有继续误会下去,一会儿便让江疑把孩子送回父母身边,好生道个歉吧。”
虽说是孩子迷路在先,但这么多天将人强留在符惕山,到底是有失礼数的。
“以后找人,再谨慎些罢,莫要寻来一个便是一个……”
她拉着阿冉,走下祭坛,准备下问天台。
重黎怔忡地僵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拳。
不够谨慎?
不,不是的。
这世上能与长生之血相融的人本就不多,但并非没有。
可当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吗?
当日鬼门关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阿冉一人,按理来说,就是她没错。
江疑从前是没有见过长生之血的,找人也全凭大海捞针,这次能找到,真的只是靠着长生之血和运气吗?
不是的。
他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着某种连系。
只是他还没想到,他还没留意到。
鬼门关,十全的灵根,与常羲上神相同的命格,长生之血……
那日在鬼门关前的人,是阿冉,江疑。
还有他。
长生之血……是从他身上剜下的。
前世苍梧渊之战,陵光为了救他,把长生之血连同朱雀之心一起给了他,他一直以为是她的心在护着他,他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法宝。
若不是呢?
若不是呢……
他心头猛然一颤,如醍醐灌顶,奇异到荒唐的猜测涌如入脑海。
上一次来此,他的血也曾滴入问天珠中。
当时他等了许久,以为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它给了他回应,而他一直笃信,那是他所求终得回报,替陵光取回了上神之位。
仔细想想,这世间因果循环,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天道轮回,也是一样的……
“重黎,我们下去吧。”陵光站在玄冰巨门下,回头唤他。
重黎僵立着,慢慢转过身,看向眼前的问天珠。
阿冉和陵光走远后,珠子仍没有散去辉光,似是在等着什么。
他额上沁出了冷汗,神使鬼差的,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顺势而落,砸在玉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待,每一瞬都漫长如年。
陵光见他对着问天珠歃血,转身回来,然刚踏出一步,问天珠陡然释放出凌厉的灵流,朝着四面八方冲荡而来,整座问天台都为之震了三震。
陵光下意识地背过身,于摧枯拉朽的狂风中护住阿冉。
再回头望去,只见祭坛之上,清辉似潮,衣袍滚滚,飒然翻飞。
如雪的白光从问天珠中汹涌而出,如穿云之箭,直射九霄。
银河因此而黯淡,明月亦被掩去华彩,祭坛永夜,如迎天明。
刺目的辉泽中,她望见重黎垂下了还滴着血的手,露出了云开月明般释然的笑。
天色渐暗,落日的余晖摇摇欲坠地挂在山巅的云霞里,一行飞鸟掠过山野,弯月东升,几声鸦鸣,显得谷中愈发安静。
门外传来枝叶被踩断的咯吱声,重黎回过头去,江疑凝着眉,看见他在廊下,怔了怔,说:“阿冉已经送回青丘了,是族长和一个凡人女子的后嗣,如今二人都被接回青丘,好生安顿。”
“这几日又哄又骗地留着她,青丘那边不曾怪罪于你吧?”
“青丘狐君与颍川山主交好,孩子没事,凫丽山那边帮着说了几句,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闻言,重黎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江疑几度欲言又止,只是连连叹息。
重黎笑了声:“你说话几时这么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习惯。”
江疑抿了抿唇,从未觉得如此难以启齿:“……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重黎哑然失笑:“嗐,我也没想到。”
云淡风轻的口气,仿佛正说着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笑了一回儿,他按着阑干,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似是这样便能卸下心头的重负:“当初以为是阿冉的时候,我挺担心自己能不能护住她的,如今这样……其实反倒松了口气。”
江疑说:“兜兜转转,造化弄人。”
他望着明月,轻笑一声:“是啊,我自己都没料到,一直在找的人就是我自己,这事儿说来有些滑稽。”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茫然,惊喜,仓促,好像都有。
搅合在一切,他自己都想笑。
在问天台看到因自己的血而出现的白光时,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
他曾犯下的罪孽,由衷而生的后悔,曾遇见过那么多人,流连回转,最后只是他一人站在那。
像他这样的人,竟与常羲上神相同命格,这不知是上天闹出的笑话,还是冥冥轮回,给了他一个偿还罪业,圆了心愿的机会。
他想了很久,发现其实都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