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费心了,这药我拿进去试试。”
“哎,好,好,那我……先走了。”孟逢君从来没觉得自己嘴这么笨过,灿灿地离开了。
陵光回到屋内,掀起通往内殿的第一层纱帘,望见坐在窗下咬着牙悄悄给自己抹药的重黎,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把药藏起来了。
这让陵光不由想起他少年时每每被她抽了,都躲在被子下给自己上药,她一掀被子,他就跟做贼似的把药一股脑儿的全压在屁股底下。
好几回坐得狠了,那啥,咳……都给扎出好几道口子来,死活不让她看。
“别藏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踟蹰一番,重黎慢慢地褪去了上衣。
天雷打出的伤,与寻常伤痕不同,除了灼伤,就是青青紫紫的蛛网般的伤疤,像是皴裂的土地,连挨了三下,他背上都没剩几处好肉了。
孟逢君拿来的药其实没有太大作用,药,陵光其实已经调好了,在他背上细细抹开。
“疼就说一声。”
重黎笑了笑,许是觉得这疼痛还能忍受,便没吭气儿。
沉默良久,听到他的叹息声。
“师尊,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做过那么多错事。”
都说这天雷是用来惩治做了错事的人,要他好生反省自己的罪业的,他从前还觉得都是胡扯,可被其劈中的时候,他脑子里确实闪过了许多荒唐的画面。
“以前都没觉得,自己这么混账,那些人求我,骂我,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想起来了,就觉得挺不该的……”
他追悔了好久,这些事在心头压了好久,今日挨了三道天雷,倒是让他觉得轻松了些,好像偿还了一部分似的。
他抬起手,问她:“这红绳真是用来探查我的杀念的?”
“不是。”陵光淡然道,“骗他们的,哪有这么方便的法宝?”
“那你方才不是……”还说得有模有样。
“名字是现取的,灵力凝成了红绳的样子,一个小法术。”
“做什么的?”
她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你要是受了伤,我能觉察到。”
“你不会有事吧?”他蓦地想起她之前往他身上施的咒法了。
陵光摇了摇头:“不会,只是你受伤的时候,我会知道而已。”
闻言,重黎松了口气。
上完了药,方才还死不吭声的人终于开始哼哼唧唧了。
陵光让他趴在床上,虽说挨雷劈是怪残的,但他趴在那跟被踩着尾巴的小狗崽子似的也确实好笑。
“堂堂帝君,可别疼得哭鼻子啊。”
重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本尊才不哭鼻子。退一步说那帝君是我抢来的,跟司幽不一样,还没得到天道承认呢,就算哭也不算丢人吧。”
陵光气笑了:“你倒是理直气壮,敢情帝君还是自封的。”
重黎枕着胳膊,看了看四周,犹豫片刻,问她:“师尊让我趴床上,一会儿你睡哪?”
“……”不说她还忘了。
眼见着天也不早了,闹腾了一日,是有些乏。
她瞄了眼还剩一半的床,虽说挤了点,但真要试试,好像也不是不行。
僵持良久,她清了清嗓子。
“往里头挪挪。”
重黎一愣,旋即往内侧拱了拱,手脚麻利得仿佛已经完全不觉得疼了。
陵光整个人绷着,衣裳都没脱,慢吞吞地躺下。
本以为会靠着软枕,一低头才发现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个儿的胳膊伸到她脑袋下面来了。
比枕头硬了点,但……也不是不舒服的意思。
她暗暗瞥了他一眼,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而后,她随手挥灭了屋内大半的灯,只留了墙角一盏小烛。
合上眼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身旁的人悄悄地侧过了身,一点点拱了回来。
贼兮兮的,挨近她的耳朵,气息湿漉漉的,小声问。
“夫人,我能牵你的手么?”
这一声“夫人”,叫得陵光浑身跟雷电劈了似的,一阵酥麻,她委实庆幸方才吹了灯,不然她实在不确信自己此时的神情得多丢人。
默然片刻,她不露声色地递出了一只手,与他交握。
与她相比,他的手实在暖和。
“外头好像下雪了。”她听见簌簌的动静,有些急。
惹来一声轻笑。
“是你心跳太大声了,师尊……啊哟!”
眨眼挨了一巴掌。
“就你话多。”陵光板着脸,没好气地背过身去,紧紧环着双臂,试图捂住这颗本该属于阿九的心,再不让他听见这丢人的声音。
翌日,各派云集于潮汐殿,共商如何应对无尽和玄武。
各派主事各自呈报了连日来仙门与人间发生的种种,诚然每一桩祸事说来都令人发指,但林林总总放在一处,一番仔细核对下来,却发现除了三凶之外,大多是厉鬼妖物作祟。
无尽最擅长的是操纵妖兽,之前对付昆仑,用的也是从十八层地狱放出的恶兽,但这次不知怎么的,算来算去,也没有多少。
无论是陵光还是司幽,都觉得这不像是无尽一贯的做派。
镜鸾呈报了西海附近几座山系的地脉状况,以女床山为始,也都修复得七七八八了,挽回天虞山,指日可待。
当年天虞山被夺,不得已毁地脉,阻妖邪,才换来那么多人的生路,说来确实令人叹惋,如今能看到天虞山再获生机,也算是这动荡不断的时局下一桩好事了。
众人欢喜感慨之余,陵光已将卷宗翻了两遍,抬头看向镜鸾:“不周山已经荒废了吗?”
闻言,镜鸾面露难色:“不周山山灵已死,地脉便荡然无存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便没有去看过。”
自五千年前封印无尽,不周山尸横遍野,随风而散,山中草木枯萎,河水断流,早已形同废墟,这样的山,便是万灵之主,也是救不回来的。
不周山的没落令人唏嘘,但也别无他法,陵光合上了卷宗,点了点头:“不周山已毁,但世间其他山河,不能步其后尘,找出无尽和玄武,趁他还未取回完整的元神,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那玄冥宫甚是隐秘,找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长潋道。
司幽也有所殚虑:“无尽销声匿迹已有八年,但自你复生后,随之有所动作,许是凑巧,但不容小觑,寸情所致的伤要想痊愈并不容易,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以执明的性子,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找不到玄冥宫,就摸不透他们的行踪,更不必说下一步的动作了。”
陵光思索片刻,看了眼站在楚长曦身边的陆君陈。
“这几日得空,去孤岐山一趟,玄冥宫的下落,我已有眉目。”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莫名教人信服,众人窸窣低语,终于有了几分盼头。
只要找到玄冥宫所在,仙门便可有所部署了。
这么一想,众人不由地心生欢喜,斗志昂扬地握紧了拳,纷纷道定要擒拿妖邪,尽快平息场动乱。
长潋起身,正打算请众人且退去吃些茶水润润喉,小憩片刻时,却见孟逢君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孟柝斥她不知礼数也顾不上,径直朝陵光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自相识以来,除去言寒轻那回,她就不曾在孟逢君脸上看到过这样焦急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一路被山风吹得,孟逢君两眼有些发红,嘴唇颤了几下,才能发出声来。
“渺渺……”
她竟都忘了这是人前,也忘了眼前的人如今的身份,只是茫然无措的,不知如何开口似的,怔忡地望着她。
“……莲娘好像不行了。”
第九百章 故人相见不相知
蜿蜒山道上,一阵清风疾驰。
便是重黎和孟逢君在身后喊她慢些,前头的人也跟听不见似的。
孟逢君方才的话还在脑子里回响,嗡嗡的,像做梦一样。
谁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了?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陵光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问了多少,最后又是如何草草将潮汐殿的事交给了长潋和司幽,她只觉得眼前这条路越来越漫长,好像走不到头。
他们赶到时,端华刚看诊完从屋里出来,神色有些凝重,看见陵光,走过来行了一礼:“上神安好。”
陵光这会儿没心思顾忌什么尊卑礼数,托起他便问:“莲姨怎么样了?”
听一位上神以凡人为长,多少有些怪怪的,端华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回头望向那道紧闭的门:“凡人的寿数至多百年,莲娘的寿数已近七旬,算是长寿有福之人了,只是到底是肉身凡胎,并无病痛,只是命数将至,是时候了……”
昆仑虽有灵丹妙药,可助人延年益寿,但若是谁都能以此苟活,只会乱了轮回之道,若无必要的缘由,身为修道之人,不已生死为儿戏。
“不是说还有几日的吗?”陵光有些无所适从,平日诸事稳重,少有如此慌乱的时候。
端华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前些日子托幽荼帝君查了生死簿,莲娘寿尽于明日卯时日出之际,因是寿终正寝,故而多一刻都会妨碍其今生圆满。”
“明日卯时……卯时……”陵光心头一咯噔。
眼下日正当空,也就是说,还剩十六个时辰。
“师尊。”重黎轻轻拍了怕还在发怔的她,想要宽慰几句,可生死面前,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苍白,“人还在里头,先进去看看,有什么话,好好说出来,莫要留遗憾。”
说着,看了端华和孟逢君一眼,“二位先回罢,此乃家事,最后几个时辰,留给师尊便好。”
端华领会其意,点了点头,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孟逢君离开了此处。
推开那扇虚掩的栅门,重黎牵着陵光的手,走过碎石铺成的小道,院中花草葳蕤,看得出莲娘倒下之前,还在照料它们。
院子中央,种了一棵海棠树,零零散散的花苞,许是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