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魔族而言,捆仙绳与烙铁无异,她已不再是仙灵,被紧缚的手腕勒得血痕道道,也不见她吭一声。
这性子倔得,教人生气。
余鸢好像也无所谓的样子,云渺宫的地牢她已经不是头一回来了,只是这次是以余念归的身份,她的真身现在何处暂且不知,但只要元神被困在此处,便无法脱逃。
这间屋子原本是拿来放些旧物的,倒是为她改成了牢狱,放眼过往千万年,何人有此“殊荣”?
她平静地走到墙边坐下,道出了心中憋了多年的话后,似乎已无所畏惧,只是有些疲倦,挨着墙合上了眼。
步清风看着她颓然的样子,暗暗收紧了拳,忍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你从一开始,就是算好的吗?”
这话似是把她逗乐了,她不禁笑出了声:“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当真对你有别的心思吧?不过是与你走近些,好打听长潋的去向罢了,你我之间隔的,可不止三五年。”
薄情之言,最是伤人,步清风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抠破,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下了心中的恼怒,没有对她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
“……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便快步走上台阶,离开了此处。
云渺宫外,陵光与孟逢君站在廊下,见他面色极差地走出来,猜也猜得出他心中如何不快。
他对余念归的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走得近些的人都瞧得出与旁人不同,孟逢君也不是那种为私情钻牛角尖,非谁不可的小姑娘,当初少不更事,是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但知晓不可能后,早就对他死了心,这会儿倒是觉得有几分同情。
“清风师兄,这事……”
“这事我去同端华长老说清楚,今日到此为止,你们……都早点歇息吧。”
看着他穿过青石路,头也不回地离开,陵光也知此时多言无用,没有挽留,沉默几许,看向孟逢君。
“让他自己静一静为好,他查到青乐城余家后,又日夜兼程赶回昆仑山,立刻前来擒人,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极不好受的。”
此事她的做法也称不上光彩,以那两个中皇山弟子做饵,赌余鸢定然忍不住杀人灭口,才教他如此措手不及,连个细问的机会都没有,换了谁都要生气的。
他还能稳下心性,压着满腔疑问,去潮汐殿护人,已是极不容易了。
“你让我去潮汐殿埋伏,怎么也不说清楚要抓的人是……是她。”孟逢君回想起方才在殿中拦下南禺剑的瞬间,仍觉得脑中嗡响,难以接受。
余念归这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好跟她作对,但认识这么多年,便是吵也吵出几分情谊来了,突然间告诉她,余念归和那什么蛮蛮族的余鸢是同一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居然只是个早就安排好的容器,敢情她跟一具“空壳”吵闹了这么多年,简直要给她气笑了。
“我若是一早告诉你,你这暴脾气还能忍到半夜擒人?”
“……”的确,她怕是直接冲到端华长老的住处,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了。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孟逢君问。
陵光下意识地看向地牢所在之处,迟疑良久,道:“私通无尽已是重罪,且她还暗害了诸多神族,万死不足惜……”
孟逢君心头一咯噔:“你打算处决她?”
这反应,倒有几分急了。
“她的确骗了我们,可这……这就给处死了,是不是太仓促了些?端华长老那边也不好交代吧?”
平日里吵归吵,斗归斗,突然告诉她余念归得以死谢罪,她委实难以接受。
陵光却是没想到她会犹豫,几世跌宕,遍尝冷暖后,她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生杀予夺的果决。
从前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如今却反复心生怀疑。
“先关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擒住余鸢后,潮汐殿中的咒术也随之散去,此事原委说来话长,陵光并无同中皇山的人解释的念头,将长潋和长琴唤到长瀛阁,细说了经过。
无论是余鸢亦或是余念归,她终归在众人面前留过印象,此时道明真相,各派不知将如何看待昆仑,此时失了人心,只会乱上添乱。
偌大的长瀛阁,静得落针可闻,莫说长琴,连长潋都不曾料到余鸢能抢在玄武上神布局之前,就安插了自己的棋子。
当初神魂聚散的朏朏,也不过是被她舍了的性命之一,这般城府,从前竟半分都没瞧出来。
“师尊打算如何处置她?”长潋问道。
沉默几许,陵光轻叹了声:“当年芳淮殿下战死兽丘,蛮蛮一族只留了这么一脉,杀了她,的确能循天道,正视听,但于芳淮……终归是昆仑亏欠了他们。”
当年一战,长潋亦有所耳闻,听说战况极为惨烈,诚然最后昆仑逼退了作乱的凿齿,将其关押于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已经逝去的人,却也再没能回来。
余鸢在那一战后,从洛水畔掌珠般的小殿下,沦落为兽丘遗孤,众神垂怜,将其接回昆仑,谁料竟是这等结果。
“人先关押在云渺宫地下了,捆仙绳锁得住元神,若无意外,她逃不脱。”陵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你先去将霓旌放出来吧,有楚长曦帮衬着,中皇山又吃了瘪,这会儿各派应当不会再为难于她,让她待在你身边,要护就好生护着。”
长潋一怔,旋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弟子记着了。”
二人先后离去,看看台上日晷,已是四更天,再过不久,便要天明。
步出长瀛阁时,月明星稀,天边层云翻涌如浪,又被险峰辟成两半,奔流而去。
的确是从前看倦了的景致,不知怎么的,今日却恍惚地看了很久。
心头万念交织,总觉得有无数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被物是人非的无奈冲荡得片甲不留。
第八百五十八章 :我偏觉得你这样挺好
“神族是不晓得冷吗?”
身后冷不丁响起孟逢君的声音,陵光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她又折回来了。
手里端着两杯姜茶,热气腾腾,应是刚去煮的。
她板着脸递了一杯过来:“喏,拿去喝。”
陵光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开了,接过这杯姜茶,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又漫道指尖,寒夜里,格外窝心。
“你这大小姐还会煮茶?”
孟逢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话说在前头,我没有魔尊的厨艺,难喝也别说出来啊。”
陵光但笑不语,低头抿了一口。
姜味儿有些辣口,而后又是浓烈的甜,许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什么信心,放了不少糖。
这腻人的口味,不知怎么的,令人有些许怀念。
孟逢君打量着她的脸色,不解地蹙起眉:“怎么,抓了人又后悔了?”
陵光退后半步,倚着石柱,忽地笑了声:“只是觉得近来自己愈发有顾忌就是坏事了?”
“……”
“做神仙非得高高在上,不许有任何牵绊吗?你不过是活得有几分像凡人了,做什么要说得如此感伤,我偏觉得你这样挺好。”
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
“于心不忍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这话说得坦率,仿佛只是掀起浅薄纱幔,道出了理所当然的箴言。
陵光心头一咯噔,似是被细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算不得疼痛,却于最是猝不及防的瞬间让她忽然觉得。
啊,好像的确是这样。
原来一直是这样。
世人道是长生孤独,其实孤独的不是长生,长生只是让你机会与不同的人相逢,相知,让你历经跌宕起伏的精彩,那么多的际遇,教人羡艳。
而孤单,是因为在这漫长得没有边际的岁岁年年中有了想珍惜的人,想停留的地方,如此才会觉得离别,原来是件这么伤心欲绝的事。
枉她徒活千万载,知天下,历长生,却是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在孟逢君眼中看到的自己,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神尊,不是昆仑山主。
只是孑然独立于此的,区区云渺渺而已。
孟逢君捧着另一杯姜茶,坐在了石阶上,望着西斜的弯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说——咱们认识的‘余念归’,当真是假的么?”
她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她素来有一说一,不喜掖着藏着,自北若城相识以来,陵光还是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犹豫的神色。
“我同她争来争去这么多年,她要真是个傀儡,怎么就一点都没瞧出来?”她看着手中的姜茶,陷入苦恼,“咱们这些年朝夕相对的,到底是谁呢?”
陵光叹了声,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只当是个弥天大谎,黄粱一梦罢了,做不得真。”
孟逢君笑了笑:“可不是嘛,做梦都不敢这么做的,清风师兄这会儿,不晓得多难受呢……你说人若是都能活得坦荡些,别总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该有多好。”
“信一个人,不问对错,该有多好。”
……
夜深,四下幽静,云渺宫的灯火逐渐暗去,地牢中,余鸢再度睁开眼,望着昏暗的周遭,心头一沉。
沦落至此,是她不够谨慎,这回与上次可不同,无尽和玄武那边多半不会冒险来救她,要想逃出去只能靠她自己了。
留在这,即便不是死路一条,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让她重见天日。
可她还有,未完之事。
腕上的捆仙绳刺得她皮开肉绽,换了别人区区捆仙绳她压根不会放在眼里,可施术之人偏偏是陵光,即便与从前相比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依旧难以相抗。
地牢中不见天日,她不确信天几时会亮,只能忍着钻心的痛,默念心诀,唤出自己的翎羽。
蛮蛮一族的翎羽虽不如朱雀血翎这等至宝,却亦能化利刃。
临行前,执明还给了她一道毒性极烈的锐刺,她不擅使毒,本以为是多此一举,没想到竟在这派上了用场。
捆仙绳算不得什么上品法宝,将毒附在翎羽上,可与之相抗。
她反复尝试,磨得腕子火辣辣地疼,却在曙光将露之时,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她心头猛一瑟缩,警觉地朝台阶上望去,本以为会是陵光前来诘问,大门推开,进来的却是步清风。
觉察到下头的人在看他,步清风亦斜了她一眼,而后提着脚边的食盒,缓步而下。
余鸢担心给他看出破绽,下意识地将袖子往下扯了几分,挡住了有些松动的捆仙绳,不露声色地将染毒的翎羽丢到裙下。
自进屋那一眼后,步清风再没有正眼瞧过她,食盒平稳地搁在她面前,他俯下身,从容地将盒中的几道菜都端了出来。
与上回陵光拿来的点心不同,这些饭菜都像是刚做的,还冒着热气儿,她嗅了嗅,当真香得很。
这手艺,还是挺眼熟的。
“……你做的?”她别开脸,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这些菜上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