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晃神,便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所幸他眼明手快,及时接了一把,才没发出什么动静。
回头看了眼,内殿无人察觉,他暗暗松了口气,合眼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强压下蠢蠢欲动的邪念,待头脑清明,才倒了两杯热茶进屋。
陵光坐在火边,拢了拢肩上斗篷,托着下巴静静望着炉中跃动的火尖,温热的光照在她脸上,像是敷了一层胭脂,恍惚间,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色。
他在门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缓步走到她跟前,将茶递到她眼皮子下。
陵光愣了愣,收了思绪,接过茶来搁在膝头。
杯中茶烫,她低头轻轻吹了吹。
迷蒙的水汽洇湿了垂下的睫毛,在暖意中融成露,朱色的薄唇抿着玉白的瓷,本是极寻常的小动作,这会儿却莫名教人看得口干舌燥。
重黎忙别开视线,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在脑子里拼命提醒自己,这是师尊,是他的师尊,绝不能再生出亵渎的念头了!
他这边还有些余火,陵光忽然抬起了头。
“今日那些仙门中人有何说辞?”
提及正事,重黎一愣,总算从胡思乱想中冷静下来:“嗯,问了些事发之日的细节。”
“你如何答的?”
“据实以答。”可惜好像没人信。
他笑了笑,将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朝云城外发生的事,他早早便说给她听过,证据甚少,而加诸在他身上的却都是难以洗脱的嫌疑。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对自己起过疑心,又如何能斩钉截铁地否认旁人的揣测。
“你从前不是挺理直气壮的么?”陵光望着他低笑了声。
她还是云渺渺那会儿,谁见他吃过亏,莫说这么大一骂名无端扣在头上,便是没理,他也能毫不愧怍地呛回去,直教人哑口无言。
闻言,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大概是皮厚吧。”
他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不痛快就说出来,有人背后骂他,他动起手来也不曾客气,既然谁都没吃亏,他事后也不记仇,只是暗地里恨他恨了一辈子的倒是不少,结了数不清的仇怨。
可惜没人打得过他,恨也只能干瞪眼。
“那些人怎么说你的?”她捧着茶,平静地问他。
重黎回想起那些话,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明明那些年被骂得猪狗不如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要在她面前说出来,却开不了口了。
陵光也不着急,就等着他。
沉默良久,重黎抿了抿唇,尴尬地答道:“仙门的人说话都文绉绉的,骂不出那些龌龊的词儿来,就说我邪魔歪道,便是救人也没安好心说师尊不该留我这样嗜杀成性,罪大恶极的魔头在昆仑,说我天诛地灭也不为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
“其实细想来,他们好像也没说错。”
他从前做的那些事,可不得挨雷劈么。
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受。
那些人看着他的时候,连怀疑和鄙薄都不屑于遮掩,他虽还不确信到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这罪名却好像已经在他身上铁板钉钉了。
之前别人骂他妖孽,他便要同人动手,如今倒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朽木难雕,孽性未除。
殿前他言无尽至邪,蛊惑人心,可思来想去说不定就是他的问题,他心思不纯,才会被邪气勾起欲念,若是换做陵光,说不定压根不会这样。
“我是让师尊失望了。”他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我想改的,师尊,我真的想改的,但”
话音未落,从对面伸来一只温热的手,掌心轻轻覆在他紧攥如石的手背上。
他错愕地抬起头,面前的人在对他笑。
那笑容很浅,浅到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若是没有做,那些话便不必放在心上,是非在人,但求无愧。”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仿佛下一刻她便会像身为凡人时那样,对他说她一直是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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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八章 :所以师尊很喜欢他
他忍住了猝然的鼻酸,点了点头。
“我记着了。”
默然几许,他忽然想起正事。
“对了,师尊可还记得符惕山的江疑神君?”
陵光蓦地一怔:“江疑?你如何知道他?”
“这说来话长。”重黎心虚地搓了搓鼻尖,尴尬道,“之前我回到过去找寻师尊的魂魄时,在九川听到你和我父君的交谈”
陵光曾从霓旌口中听闻他以灵体穿梭旷古,将过去的魂魄剥离,带回当下才换得她复生,旁人只知此事不易,却并不知其间遭遇。
她无论问谁,都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到她的魂魄的。
不过提到她与折丹
陵光眉头微蹙:“你去了哪一年?”
重黎清了清嗓子:“是我百岁生辰那日亦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的那日。”
陵光愣住,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重黎以为是年岁久远,她记得不太真切了:“我那会儿还是个小毛孩子,不知礼数,求师尊收我为徒,后来倒是自个儿先忘了”
若不是这次回到过去,让他亲眼看着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他都不敢相信这般脸厚心大的人会是自己。
“嗯,我记得的。”其实他说百岁生辰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那日,是受你父君之邀,说他膝下独子百岁,昆仑若得空,便去九川散散心。”
“那把小木剑,是师尊做的吗?”自从回了趟九川,他就一直想问,总觉不离十,可又不敢轻易笃定。
万一是他想错了,满心欢喜却是自作多情,岂不尴尬?
陵光抬眼,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嘴边的话似是兜兜转转了千百回才吐露。
“我之前只用灵石玄铁铸过剑,但若是给孩童的贺寿礼,过于锋芒毕露也不妥,思来想去便去昆仑山取了一截灵木,头一回雕剑,好像粗糙了些”
“不粗糙不粗糙!你雕什么都好看!”
陵光压根没想到时隔八年,他说话就跟嘴抹蜜了似的,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匆忙别开视线,暗暗捏了捏发烫的耳根:“你你是从哪儿听说江疑神君的?”
“我回到那年的九川,在后头跟了师尊一路,瞧见你和我父君在树下谈论江疑神君和无尽。”重黎道。
“啊。”陵光恍然大悟,“确有此事。”
重黎稍作犹豫,道:“听闻江疑神君出身西海符惕山,乃是山中日月甘露孕育出的仙灵,虽非生而为神,却也是位神君了。”
陵光点了点头:“我与江疑,还你父君母后相识多年,论年月,比阿鸾还久些,对江疑印象颇深。”
“师尊与江疑神君情谊甚笃?”
“也不能这么说”陵光思虑片刻,尴尬道,“多年前,他曾当着庚辛上神的面同我表露过倾慕之思。”
重黎原本想着她既然与江疑神君有私交,说不定对江疑神君留下的线索知晓几分,却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段,浑身血液逆流,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
“倾慕之思?”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恨不得眼珠子都跟着迸出来。
陵光没有否认:“江疑一向直来直往,有什么便说什么,作为相识多年的故友,他同我直诉衷肠,我自然要听着的。”
“你还听完了?!”重黎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这他他就这么直说的?”
陵光讶异地点了点头:“嗯,他的心思你父君应当也知晓,好像还是你父君出的主意。”
重黎心头似是堵了一大口气,上不去下不得,面色铁青地攥着拳头,坐在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便是气得想骂人,也不能骂到自己的爹头上,可这口气啊,又酸又涩,实在不知如何发泄。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出现之前,还有个人陪在她身边,不仅与她共游四海,比肩同战,还同他一样喜爱着她。
偏偏她是珍惜的,还记得他对她的“倾慕之思”。
倾慕之思。
这几个字真是刺耳极了。
他拿什么跟江疑神君比?她八成一直将他当个还未成事的少年,当是终于晓得回头是岸的徒弟,她只记得江疑的倾诉,他那点心思,只怕压根没被她放在眼里吧。
他突然沉默,陵光难免有些尴尬。
江疑的事她的确一直记得,毕竟在清心寡欲的昆仑山上听到如此豪迈的倾诉,庚辛那等泰山玉崩都面不改色的性子都一口水喷到了地上,她便是没长心肝的木头也忘不了啊。
此事她本不想提,但既然他问到,她顺口也就说出来了。
其实说完她就有些后悔。
重黎对她的心思,她不是不晓得,只是时隔这么多年,该冷静下来的都冷静下来了,她不敢确信他是年少冲动,一时兴起,还是有更长久的打算。
不过这次苏醒,他变化诸多,性子也沉稳了哦,刚刚好像有一瞬急眼了。
她在世上的年月太过久远,一人惯了,身边若是突然多一个人,倒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要是没遇见他,哪怕再有个千年万载,她也这么过来了,并无其他。
神族的慈悲与凡人不同,见惯了生离死别,对什么都淡看,也不会为了什么迷失自我,不可自拔。
生而为神,无尽便是魔。
故而无论何时,都只以苍生为重,摒除杂念,春荣秋谢的日日夜夜,都如过眼云烟,身边人来来去去,独她一人稳坐云端,悯众生悲苦,享无边长生。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某个人萌生出停留的念头。
孤单,便是由此而起。
那就像被一夜春雨浇灌的枯种,挣扎着,不顾一切地破土而出,她试图将其压制,却愈演愈烈。
他如今终于有了改悔的念头,对她亦是一路敬重有加,想来又再次将她视为师长,当初那点旖旎狭念,多半也都醒悟过来了吧。
如此这般,她提到江疑,应当也不碍事了。
“师尊对江疑神君很了解吗?”重黎酸里酸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