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张脸,很难教人能移开视线,好像她坐在那,整间屋子都敞亮了许多,这世间,再不会看到阴霾了似的。
感到自己被盯了许久,她转过身来,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顿时勾起了多年的记忆,绝不会认错。
“你”孟逢君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怔忡地看了许久才想起,眼前的人已经神魂归位,贵为神尊了。
陵光望着她无措的神色,沉默半响,眼里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换了个躯壳,便不敢认了?”
“我”孟逢君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憋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我没想到,你这就醒了。”
“逢君!”长琴板起了脸,“上神面前,怎可如此没大没小?平日学得礼数都去哪儿了?”
闻言,孟逢君心头一咯噔,才想起自己太过着急,进屋到现在,都没见过屋中师长,忙躬身行礼。
按尊卑,头一礼,自是要向陵光行的。
然而双腿还未屈下,就被一股力道凭空托起。
“免了吧。”陵光将她打量了一圈,八年春秋,这山中的人都改变诸多,孟逢君亦然,方才人闯进来时,她都险些没认出。
孟逢君诧异地瞄了她一眼,却见她忽地笑了笑,这眼神,分明还是记得她的。
她不由得心潮澎湃,一路跑来悬着的那口气也舒展开来。
还好,前世今生的记忆都还在。
眼前的女子既是众人敬仰的朱雀神尊,亦是十丈红尘中真真切切活过的那个小姑娘。
神魂融合,她真的复生了。
纠缠了八年的愧怍,终在今日,得了宽恕。
长潋起身,道:“师尊才醒,须得好生休养,既然都见过了,今日就先散了吧。”
他瞧着陵光的脸色并不太好,许是才从冰封中转醒,还需适应几日。
他已写信告知酆都和女床山那边,也差人去凫丽山请颍川山主前来,这几日且让师尊住在长瀛阁,方便照料,至于云渺宫,实在冷冰,暂时不再回去了。
闻言,还处在震惊与欣喜之间的众人也只得陆续散去,以免打扰上神歇息。
“阁中已经扫撒过了,细软也都换了新的,师尊若是觉得还缺什么,便同弟子说。”在她沐浴更衣的时候,长潋一早便命人将长瀛阁收拾了出来,只是她醒得突然,到底仓促了些,他始终觉得做得不够好。
陵光淡淡地笑了笑:“足够了,听说我睡了八年,一直被封在云渺宫中?”
“是。”长潋叹了口气,“弟子当年来晚了,若能早一步不至如此。”
“当时我命数已尽,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看起来很是平静,仿佛在云渺宫躺了八年的,是另一个人,“只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分明碎魂了,何以还能复生?”
长潋僵了僵,道:“是重黎将您的魂魄重新聚起来了。”
“阿黎?”她一怔,似是不太敢信。
长潋点了点头:“凫丽山的颍川山主和幽荼帝君设法将他的魂魄送回了过去,以过去之魂,重新凝出了您的元神,本以为本以为您还要昏睡好些年。”
维系的平静崩出一条裂痕,她皱起了眉:“他人呢?”
醒来小半日,连孟逢君都来了,却始终没见到重黎。
脑海里浮现出上问天台那日,那双满含悲切的眼,她不由得心头猛跳。
长潋不免为难,顿了顿,才道:“云渺宫冰封那年,重黎就下山去了人间,这些年只寄来几封书信,从不提及自己的去向,弟子也不知他现在在哪,不过听闻魔族在人间”
“作乱?”她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教人头疼的过往。
谁知长潋却摇了摇头:“不是,魔族在人间行善布粥,想来应是重黎的意思。”
“”她一时无言。
行善布粥?魔族?这话听起来倒更像是个笑话。
但瞧着长潋的脸色,却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她陷入沉思,却怎么都想不通。
“师尊先歇息吧,弟子告退了。”他留下了一些记录着这八年间发生的事的卷宗,供她理解当下的局势,便退出了长瀛阁。
沉睡八年,陵光对如今的六界确也有些茫然,踏出云渺宫的瞬间,甚至觉得昆仑山看起来都如此陌生。
所有人似乎都恍若隔世,不敢认,不忍认。
她打开那些卷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从她散魂的那年起,各派支援昆仑,击退妖兽,收复人间,破碎山河重现生机。
楚司湛于五年前登基为帝,三年励精图治,阅尽铅华终得见盛世煌煌。
侵入人间的妖邪日渐退去,年前,在苏门山掌门楚长曦和昆仑步清风的促成下,仙门弟子与魔界大将军遥岑联手,驱逐了蛮荒妖兽饕餮的残魂,救东海于水火,先前对魔族极为戒备的各路道君由衷赞赏其功绩。
水火不容了千万年的仙魔二界,终于有了除厮杀之外的选择。
第七百九十七章 :你希望他回来吗
种种记载,详略不一,提及的人不知凡几,可翻看了许多本,仍没有从中找到她一直在找的那个名字。
这八年,重黎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被史册遗忘,湮没在岁月长河里,怎么都寻不到。
看到后来,她不免有些烦闷,许是长潋口中提到的那人,与她死前所认识的重黎简直判若两人,令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也不仅仅是不安,还有几分无措。
她默默将手掌贴在小腹处,去探自己的灵根。
元神归位,她的灵根也被修复了,只是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回来,她再不可能探到那个还未成形的魂胎。
沉重的悲切油然而生,并不汹涌,却如暗流源源不断,令人头脑昏沉,再看不进半个字。
她放下卷宗,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诚如长潋所言,她刚从沉眠中醒来,尚有些不适应,确实容易感到疲累。
玄关的帘子恰好在这时被掀起半边,一身红衣的明媚女子端着粥点走了进来,瞧见她精神尚可,笑了笑。
“颍川山主和幽荼帝君最早也得明日才到昆仑,师父让我且留在胧霜阁照看,仙尊取回了原来的躯体,可喜可贺,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陵光还沉浸在卷宗的记载与过往的记忆里,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我辟谷已久,不必进食。”
从前肉身凡胎的时候,难以脱离这些人间烟火,如今回到了原本的身子里,也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哦”霓旌还是将粥点搁在了案上,暖胃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除了几碟小菜之外,竟还拿了一碟刚出锅的桂花糕。
软糯的甜香扑鼻而来,陵光不由得怔了怔。
霓旌微微扬眉,狡黠地眯起了眼:“上神当真不想来点?”
话音未落,陵光便活见鬼似的听到了细弱蚊吟的一声异响。
诚然微不可查,但修行之人,耳力也比寻常人好上许多,瞧着霓旌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终是妥协。
“吃一些罢。”
“好嘞!”霓旌很是高兴地将粥和点心都推到了她面前。
陵光端起碗,喝了几口粥,被人盯着吃东西的感觉甚是别扭,她自己也揣着心事,犹豫再三,掀起了眼帘子看向对面笑意盈盈的女子。
“这些书卷,已是这八年详录的全部了吗?可有遗漏?”
“没有遗漏,这就是全部了。”霓旌答道。
她微微蹙眉:“那为何为何没有任何关于重黎的事?”
她已经将书翻了好几遍,却连哪怕只字片语都没有过,好像这人早就从人世间凭空消失了似的。
霓旌一僵,笑容也凝住了,抿了抿唇:“您说尊上啊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自是不可能记录在册的。”
“行踪不明?何以如此?”
霓旌叹了口气,有些沮丧:“这事儿吧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自云渺宫封锁之后,尊上就离开了不周山,只交代了崇吾宫上下不得再行凶害人,便就此销声匿迹。”
“难道这么多年,都完全没有消息?”
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在六界内,总不至于半点痕迹都没有吧。
“说来惭愧”霓旌尴尬地挠了挠头,“崇吾宫上下一直在打听尊上的下落,但尊上的本事您也晓得,他若是有心不想被找到,有的是门路避开我们和仙门的人,咱们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不过这些年零零碎碎的,从蛮荒到帝都,漠北至江南,也有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好像有人是见过与尊上相貌相近的人的,可这些消息太过杳然,待我们赶过去,早就迟了。”
诚然这说法着实模糊,抿粥的人还是停了下来,郑重地望着她:“什么样的消息?”
霓旌没想到她还有刨根究底的心思,那些消息她自个儿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大可信,但既然她都这么问了,说说也无妨。
“有人说曾见过与尊上有七八分相似的公子经过边境村庄,在那呆了一月有余,开的方子救了村里染瘟疫的人,还当了一段时日的教书先生这怎么听都不像尊上会做的事,着实离谱,多半认错人了。”
世上千万人,总有些巧合的。
陵光陷入沉思,须臾,又问:“他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霓旌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您这不是醒了嘛,只消将这消息放出去,传到尊上耳中,天涯海角,他定会连夜赶回来的。”
陵光皱起了眉。
霓旌的话再加上之前长潋说的魔族在人间行善之事,听来总觉得陌生得很,她不确信这是重黎的意思,这么多年,他可都是胡闹过来的,她死了一次,他就转性了?
长潋说是他回到过去,将她的魂魄拼凑完整,可她并没有那段记忆,最后的记忆,是和他在问天台上
她实在想不通,这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今日的局面。
霓旌一面哄着她多吃几口,一面同她细说这些年凡间发生的种种,她的口述比卷宗中记载的细致许多。
从无尽和玄武绑走了差一点就能获救的陆君陈和东海的敖洵小殿下,惹怒了东海倾巢而出,遍寻四海,到楚司湛少年称帝,在朝臣辅佐下将破碎的山河社稷一点点收拾成今日的模样。
她活过千万年光阴,还是头一回觉得,八年,原来这样漫长。
“其实看您现在的样子,我还有些不习惯”霓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前你是我师妹,如今却是师祖了”
陵光默默垂下眼帘子,莞尔:“在世上走一遭,也是因缘际会,我如今既是朱雀,也是云渺渺,你倒也不必纠结,并无差别。”
“并无差别?”霓旌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如今的面庞,世上少有女子能生得一张英气的相貌,更不必说她这种英飒的眉眼,还生得这样好看。
玉貌绛唇,风华正茂,便是素昧平生,不知来头,这样的女子也实在教人难以错目吧。
可眼前的人却毫无自知之明地怔愣着,蹙着眉为难道:“原本这张脸的确日渐苍老,凑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