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杀过多少人,还记得吗
如毒蛇纠缠,将他拖入深渊。
心脏狂跳,血液奔腾,他呼吸不能,撇下还未缓过来的遥岑,匆匆没入深夜中。
林中幽暗,深山中人迹罕至,并无开辟的山道,不知在扎人的木丛中奔逃了多久,脑子里那个声音依旧盘桓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住口!你住口!!”他头脑发热,暴躁地一拳砸在树上,终于停了下来,头顶树叶簌簌直落,他扶着树干缓缓屈下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是你是你操纵本尊行凶!”
脑子里的声音发出赫赫的笑声。
“你扪心自问,是我操纵你,还是这本就是你内心欲念?邪念就像一颗种子,我不过是给了一个破土的契机,这些事你从前难道就没错做过吗?”
“滚!!”怨恨如毒蔓滋生,仿佛有一根根尖锐的刺,扎进他的肺腑,勾出了多年前那个手染鲜血的自己。
他试图将其驱散,却发现越是回避,越是清晰。
脑海中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去,但长夜漫漫,留给他的诘问,却不会消失。
四下岑寂,唯有呼吸粗重,疼痛慢慢褪去,烦躁终归于平静。
他感受到了一缕被刻意掩藏过的微弱气息。
被追杀多日的警觉逼着他挣扎爬起,朝林深处踉跄走去。
身后的气息没有离去之意,不远不近地跟着。
若有敌意,趁机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若无他意,又为何迟迟不走?
他从这气息中隐隐感到一丝熟悉,但细探却又掺杂了不少陌生杂音,一时竟辨不出究竟是谁。
他收紧了拳,加快脚步,隐入夜色。
后头跟着的人眨眼间便瞧不见他在哪,心中一急,追了几步,慌乱中不慎踩断林中草木,寂夜里,发出清脆的一声裂响。
寒气当即从四方涌来,叶尖露水眨眼化为霜渣,在月光中点点碎落,又随风倏忽而起,月白风清,冷意肃杀。
寒芒涌动的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后心要害,惊得人浑身一僵!
“你是什么人?为何跟着本尊?”重黎望着眼前披着灰袍的鬼祟之人,微微蹙眉,“方才是你帮本尊念了静心咒?”
背对着他的人沉默良久,对于来路不明之人他素来没什么耐心,尤其是此人斗篷下还散发着不祥的妖气,尽管竭力掩藏,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手中的剑顿时又近一分。
“说话!”
那人微微一颤,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重黎,是我。”
略显沙哑的声音,轻得有些无助,慌乱隐藏在灰袍下,不想让他看到。
重黎猛然一怔,剑上杀气也退去一半。
这声音虽有些变化,但他不至于听不出。
“余鸢?”
他伸出手,几欲试探。
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信。
眼前的人终是回过头,揭开了头上的兜帽,林间月光照亮了一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她原本就生得白净,但在丹乐宫那些年,一直有他照顾着,即便丹药不曾断,脸上好歹还有几分血色,可如今面容却苍白如霜,与鬼魅无异。
一双满是灵气的眼,却似是被扔进了墨汁里,泡透了,映不进半点光华,眼角周围遍布蛛网般的青紫裂痕,青筋如藤蔓,从左耳一直爬上右额,虽然试图用额前碎发遮挡,却被山风拂开,一览无余。
浑身上下,都透着骇人的妖气,方才觉察到的气息里,混杂了太多杂音,如今见了她才晓得为何。
第八百一十五章 :你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也跟着去错
仙灵堕魔他亦亲历过,一身纯净灵气被剥离,坠下云端,堕入最深最肮脏的黑暗里,比寻常妖魔还要不如。
可他那时只是自身堕落,并未沾染其他妖气,故而之后修炼,尚可静静,可余鸢却是最糟糕的状况。
她身上,混杂了无数不知名的妖气,错综复杂,与她的元神交织相融,再无法一一剥离,若不是有他的内丹,她恐怕早就丧失心智,堕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了。
唯有一种可能,会造成如此骇人的结果。
“你吞吃了别的妖物?”
余鸢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辩白,沉默良久,苦笑了声。
“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以这样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她其实已经做好了与他相见不相识的准备,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她了。
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涩,竟会有些委屈。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是将内丹给你了吗?你大可”
“大可什么?寻个地方好生修炼,再重新开始?”余鸢摇了摇头,“我做不到,重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堕魔也非一日可成,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早就开始了”
她周身涌动着凛凛寒气,浓墨般的邪雾缭绕左右,久久不散。
她的修为精进不少,却不像是凭自己修炼而成的。
若是没有看错,这些邪雾中还暗藏着不少怨魂,叫嚣着,发了疯地往外扑,却被浓雾困在她周围,不得离去。
无一不昭示她已今非昔比,绝不可小觑。
她说:“重黎,无尽想要取回你体内的一半元神,必定不会就此放过你,玄武上神亦在筹谋如何挖你的心,夺回长生之血,你与其继续跟这些不知好歹的仙门中人纠缠,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吧。”
“他们答应了我,只要我助他们拿到长生之血,可设法保你一命,重黎,你听我一句劝”
听到这,重黎顿然蹙眉,狐疑地看向她。
“你与无尽玄武已是一路?这些年,一直暗中助纣为虐,命妖兽践踏人间的是你?”
余鸢默然良久,竟没有否认,又或是如今这副不妖不魔,亦妖亦魔的模样,说什么都像是拙劣的狡辩。
只是心中怨怼,积压多年,嫉妒与不解早已融入骨血,她想不通,更为他如今的选择而不平。
“这人间和仙门早已无可救药,便是能一时的安宁又如何?你看看上神,搭上了自己的命,两次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世人可曾回报过她?”
蛮蛮擅制幻,拂袖间,便能让他在这深山中得见人间百态,战乱,争斗,永无休止的贪欲,带来的是循环往复的悲剧。
“你看看这些凡人,这些道貌岸然的贤者,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何德何能,让你们如此拼了命地庇佑?”
不止这八年,从前,乃至更为久远的岁月里,发生过多少令人失望透顶的事,即便知道自己错了,还是一错再错。
“这样的人世,如何配得上你们的庇佑”愤恨自她眼中如星火迸溅,这些年她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人世丑恶,还不够吗?为何要护着这样的族类?她的爹娘,她的族人,都是为之战死,他们配吗!
“这些人就是知错犯错,不思悔改!活该被妖兽咬死!都是他们活该的!”
她望他回头,盼他对这世间死心,跟她一起离开。
“重黎,跟我走吧”
六界之大,总有个地方不必再听到人间消息,只有他们二人,好好地活下去。
“神尊已经不在了,这世间你还留恋什么呢?我们寻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我会好好修炼,好不好”
卑微的乞求,可眼前的人却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所制造的这片人间虚境。
“你只能看到这些吗?”他忽然打断了她。
“人之初,性本恶,无知无畏,是至纯之恶。”他伸出手,指尖轻点那虚境一角,乃一座屋舍,一处私塾。
从咿呀学语,到蒙昧孩童。
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到饱读诗书,报效家国。
“神活千万年,人活数十载,每一步,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每一个抉择,却是备受周遭影响的。在一张白纸上,你染上黑,它便是黑,画上礼义廉耻,它便能步步向善,真正扭转最初的无知之恶的,是一生的经历和陪在你身边的人。”
“我若是没有遇到师尊,没有遇见长潋,或许只能在世间颠沛流离,是善是恶,尚且两说,你没有遇到师尊,也只能在人间游荡,被视为妖魔,无处容身。这些年,你可有真正学到什么?可有真的明白自己做过什么?你可知自己错了?”
“我错?”余鸢眼中闪过暴戾之色,冷笑,“错的是我吗?这些年我在世间流浪,你知道我看见过多少令人作呕的烂事吗?那些凡人依旧是恶,错的是他们!我有什么错!”
她怒极恨极,嫉妒与不甘几乎将她逼疯,他迟迟不肯顺她的意,执迷不悟,她偏要让他看清现实,看看这些凡人都是些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
虚境不断变换,她给他看的画面,皆是骇人听闻的。
沙场之上,无尽的厮杀。
贫民窟中,被饥饿逼疯的人吃人。
至亲可叛,挚友背道而驰,同道相互算计、利用
这些人有什么好!他们做错了这么多事,不该死吗!
“余鸢。”重黎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她本以为他会生气,会让她住手,可那双眼里,只有悲悯。
他在可怜她。
“世间无圣人,谁都会做错事。可你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也跟着去错。”
一句话,却似无形之锥,刺入胸膛。
余鸢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似是听到了个极为荒唐的谬论,仰头大笑。
“重黎,你当真不跟我走吗?”她满目苍凉,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温柔,求一个答复。
重黎沉默良久,没有作答,话锋一转。
“无尽被困苍梧渊多年,没有机会习得禁术,真正会用虚梦千年的,其实是你吧?”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我不欠你了
他的询问很平静。
她使出幻象的瞬间,他就确信了。
倒也不必问她。
只是心中多年的疑惑,终得以尘埃落定,踟蹰纠缠的怀疑,并非是他误会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