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在手里,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冷。
他的心口疼得厉害,直到听见颍川说“昆仑可能出事了”的时候,才恍然回过了头。
颍川脸色难看,指着昆仑的方位:“你就是再恨一个人,也动脑子想想,为何偏偏要你离开昆仑?莳萝从方才起就觉察到西海那边的邪气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难不成是去西海摸鱼吗!”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的人捂着心口倒下去,惊得莳萝忙上去扶。
“爹爹!您来看看!重三岁的情况不太对劲啊!”
闻言,颍川忙上前查看。
他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将人放平之后,便留意到他心口光辉攒动,似要喷薄而出。
解开衣领,只见他心口的疤痕下浮动着浅金的光,随着血翎消失,英招废去,皮肉下的经脉仿佛活物般蠕动。
重黎双目紧闭,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体内封着的无尽的一半元神在噬咬他的五脏,但邪气强一分,这光也跟着强一分。
最后竟硬是将其压了下去。
一切平息,间隔不过须臾,颍川甚至都来不及对症下药。
重黎的脸色逐渐好转,徐徐睁眼,望着目瞪口呆的二人,虽恍惚,也隐隐记得方才发生的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心口。
疤痕犹在,邪气已散,动了动胳膊,竟觉得轻快了些。
与他相比,颍川的脸色可以说十分骇然了。
“重黎”
他将手缓缓悬于那道可怖的疤痕上方,那样漂亮的灵泽,他这辈子就在一人身上看到过。
如今再见,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心头盘桓数多年的种种猜想忽然有了相连之处。
“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在苍梧渊之战时,你被妖兽挖了心?”
重黎一愣,不知如何答复。
颍川却直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
“既然如此,你现在这颗心,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是余鸢”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却在颍川一瞬不瞬的注视下陡然噎住。
以往一直笃信不疑的事,此事却莫名的说不出半句辩解。
只觉得心虚。
颍川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道出了刀子一般的事实。
“我可从未听说过蛮蛮族的内丹,能补上龙族的心脏的。”
巨大的骇然掐住了他的咽喉,有什么正从多年的积怨里破土发芽。
英招剑里的血翎,在不周山大劫发生前半月,镜鸾亲自送来的灵剑
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人,还有这些年畏寒如死,抱着手炉才能暖和起来的云渺渺
颍川眼中亦有错愕之色,艰难地开口。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这颗心可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几乎是狂怒地一跃而起,大口大口地喘息,都难以平复这股澎湃的思绪。
恼怒。
荒唐。
不愿信。
还是不敢信?
“她是铁石心肠的,从来没有将我当做徒弟!她不会不可能救我”
梦中的人哭着求他别睡过去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眼前,那么真实,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伸手就能碰到。
拼命想要将其否认,却又莫名害怕起来。
最后他几乎是慌张地抓住了莳萝的胳膊,问她:“昆仑山是不是出事了?”
莳萝不知怎么说才好:“极北之地离昆仑太远了,我说不准,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已经一头扎进了无边雪夜里,如猛兽般狂掠而去。
颍川当即捞起莳萝,追了出去,但风雪如此之大,前头那人脚程又快,竟难追上。
茫茫雪夜里,昏黑的天都被这辽阔的死寂的白映得如白昼般刺亮。
重黎死死抓着心口的几寸布,连着衣衫下的疤痕,抓得很紧。
心口的光起初是亮的,温暖如焰,像极了他的师尊高高在上的样子,世间无二的璀璨。
可这光却在风雪里渐渐将息,成了烛豆,零碎的火星,凄凄摇曳,照不亮任何东西。
他将这点温暖捧在手里,却握不住。
无论他跑得多快,都来不及似的,眼睁睁看着它熄灭,冷透。
只剩下一条狰狞的疤痕,如茹毛饮血的恶兽盘踞在满是仇恨的心上。
时隔五千年,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
在重黎的记忆里,当属他离开昆仑的那年冬天,最冷。
本就被视为妖龙的他,在得知当年屠他全族之人就是自己的师尊后,蓄积已久的不甘与愤怒终于变成了淬入骨血的恨。
太多的失望和求而不得后,他终还是失了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
昆仑,是待不下去了。
还能去哪,他不知道。
但离开昆仑的那日,他将割裂的白袍和折断的璞玉剑丢到匆匆赶来管教弟子的陵光上神面前时,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明明在生气,却还压抑着没有呵斥他,应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不过反正她也没正眼瞧过他,失不失望,也不那么重要。
她说:“你回头吧。”
一听这话他就忍不住笑了。
“回哪里?你用来困住我,好让那些仙家安心度日的云渺宫吗?”
一句话,竟真的将眼前的人噎住了。
他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无趣到连撒个谎骗骗他都不会。
可笑的是那日最令他感到恼怒的,并非她不知所措的模样,而是即便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觉得
自己下不了手。
既然杀不了,便断了吧。
璞玉剑被折为两截,他卸下了昆仑羽冠,一并扔在了地上。
“欠你的恩,这么多年我也还清了,璞玉断,义已绝,今后我再不是昆仑弟子”
“此愿陵光上神守得苍生泰然,孤身永世,万寿无疆。”
第七百五十章 :你何时醒的
记忆中的西海,素来太平。
连不苟言笑的青龙东华都曾打趣过,镇守西海的龙族,与养老无异。
昆仑横卧,万灵来朝。
便是天下都乱成一团了,这里似乎也永远是最安逸的世外桃源。
这些,是重黎与陵光断了师徒情谊,在红尘恶流里跌跌撞撞了好些年,才爬上魔尊之位后,忽然领悟到的。
无论他是踏着遍地陈尸登上宝座,还是在淤泥里翻滚,不得超生,都没有丝毫改变。
失望是他的,伤痛也是他的。
他喜爱的那个人,坐在无人企及的云端,睥睨众生。
如此高不可攀,高尚慈爱。
当他一路斩杀阻拦的妖兽,日夜不休地赶回西海境内,只见波涛翻涌,浪花簌簌,风卷着细沫,几束天光穿透薄云,落在海面,显得天地那般安静。
昆仑山岿巍不动,峰峦连绵,偶有几只飞鸟急略而过。
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安然。
若不是风中还残留着血的气味,真要以为是颍川的消息错了,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喘了几息,四下张看,谨慎地飞近了些。
这是都结束了?
赢了?
除了路上遇到的几头,他并未在这附近看到任何妖物,更不必说无尽和玄武。
山林葳蕤而静谧,碧叶蓁蓁,偶有摩擦。
昆仑还有镜鸾坐镇,凭以往的交情,各派不可能袖手旁观,退一步说,还有酆都那个花里胡哨的主君护着,总不至于全军覆没。
何况他也想象不出,云渺渺会在昆仑山输。
眼下看来,到底还是赢了。
不过以他离开前所知的天虞山的兵力,山中还有那么多无力反抗的凡人,这次恐怕得死不少人吧。
浪花拍岸,他望见海中央矗立的高台。
他想不通为何西海正中会出现这么一处地方,飞落于上。
高台青石皴裂,石柱也断了半截,显然历经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