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怀疑魔尊有所图谋,只是这个时辰突然不声不响地出去,的确令人放心不下。
天虞山入夜后,灯盏甚少,月色明亮,找出了正往后山而去的那道白影。
重黎手中捏着一只传音灵蝶,四下张看,进了后山,便可无所顾忌,御风而下,直奔海岸边。
细碎的白浪卷涌而来,砯打着礁石,却在接近山脚之处戛然而止。
在岸边等候已久的黑衣男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朝着来人跪地行礼。
“尊上,属下可算找到您了。”
重黎眉头紧锁,看着遥岑:“你怎会来此?”
这附近有镜鸾留下的禁制,为防惊动旁人,只能隔着数步。
遥岑面露急色,道:“属下其实从数日前便想找寻尊上,可不知为何,您与护法都杳无音讯,直到今日,属下才晓得您在天虞山。”
如此一说,重黎想到了近日发生的种种,霓旌带着长潋去了酆都,自是不可能收到传信,而他也随云渺渺前往朝云城,前些日子北若城外还有无尽布下的阵法阻隔,难怪他寻不着。
“魔界出了什么事?”看着遥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由生疑。
遥岑踟蹰片刻,叹了口气,道:“其实是余鸢姑娘不见了。”
重黎眸光一沉:“什么!”
“丹乐宫平日里一直有人伺候着,不与其他人往来,属下身为男子也不便去走动,待发现时,殿中所有下人都死了,不久前说是去给姑娘问个安的四个女妖的尸体也在殿中,死相极惨”
回想起当日赶去时目睹的一切,饶是他都有些不忍直视。
偌大丹乐宫,如一座坟场,血流成河。
“余鸢呢?”重黎的脸色沉得吓人。
遥岑叹息着摇了摇头:“属下已经派人找了好几日,无论是丹乐宫还是魔界,哪儿都没有姑娘的消息,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话音未落,重黎已一步踏出了禁制,周身邪气汹涌而出,震得这片灵障嘶嘶作响。
“什么叫不知是否还活着?本尊才离开几日,你就把人看丢了!?”
陡然的震怒,压得遥岑抬不起头。
“这”他犹豫再三,道出了在心头盘桓许久的猜测,“那日您为了天虞山的事,与姑娘吵了一架,属下以为姑娘闭门不出是因为同您怄气,会不会只是出走几日?”
“丹乐宫的人都死光了,你同本尊说她只是出走?遥岑你脑子让狗吃了不成!”
“是,属下愚钝。”遥岑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尊上可要回崇吾宫,追查姑娘的下落?”
这一问,令重黎僵住了。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走了,天虞山岂不是又只剩她一个撑着?
那些个弟子,他一个都信不过,半桶水的玩意儿,真动起手来,在他手底下都走不过十招。
镜鸾去了酆都,他突然撒手去寻余鸢,要怎么同云渺渺说?
他之前因余鸢病发,前脚刚离开,后脚长潋就死了,再走一回,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望着身后的天虞山,烦闷的啧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对遥岑道:“你继续追查余鸢的下落,只要人还活着,不可能没有踪迹,若是被人绑走了,也定然有所图,有什么消息立即告知本尊,本尊会赶去的。”
“尊上?”遥岑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事实上他一度以为余鸢姑娘在尊上心里,是占着极大分量的。
可是这回,居然并非如此。
他狐疑地望向天虞山主峰:“尊上放心不下天虞山,是因为之前捉回来的那个女弟子?”
重黎不置可否,交给他一面传信的水镜后,便催促他尽快离去。
遥岑走后,他站在海边吹了许久的风,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
余鸢失踪,他自是十分着急的。
她于他有恩,他遍寻多年,仍没有找到治愈内丹的法子,若不是听闻了长生之血,这恩情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若是如此,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那日是他急得失了分寸,竟对她说了重话,若她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他真要恨自己一辈子
但眼下,天虞山的处境的确不太妙,至少在镜鸾回来之前,他不能随意离去。
余鸢那边,只能托付给遥岑去办了。
若是被他晓得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他的地界上将人掳走,他定要将其挫骨扬灰!
眼中杀意翻涌,沉寂在映着明月与星河的粼粼波光中,陡然收紧的拳,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
他转身悄然折返,许是心绪不宁,并未留意到敛去气息,躲藏在深林阴影间的瘦削身影。
寒风吹起单薄的白衣,袖下素白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归于寂夜,默然而去。
第六百一十五章 :她是别人的师尊了
司湛迷迷糊糊地醒来,天已经亮了,榻边炉火已熄,桌上膏烛融泪,身边空荡荡的,他实在记不清昨晚师父可有回来,像是做了个梦,梦里师父对他说,要他收拾一番,行拜师礼什么的
他睡得脑子糊涂,好像应了几声,再然后便记不清了。
“师父?”他从被窝里爬出来,赤着脚就往外跑,还没跑到门边,门就被推开了。
刺目的光晃花了眼,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起了后颈,头顶传来凶巴巴的呵斥声。
“才下过一场雪,不穿鞋瞎跑什么。”
司湛错愕地抬起头,有些委屈地望着重黎:“师叔祖”
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件荼白的新衣,径直将他丢回了榻上:“换好衣服,我带你下山。”
他茫然地看着怀里的衣裳:“为什么有新衣服?”
诚然这件衣裳瞧着十分漂亮,明明是如此素净的料子,居然别有几分清贵之韵,摸起来滑溜溜的,很是舒服。
“怎么,你师父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重黎拧起了眉,“今日是你的拜师大典,虽说一切从简,但该走的礼数须得走一遍。”
“啊?”司湛懵了,“我我还不算师父的弟子吗?”
“有实无名。”重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你拜了谁当师父?”
司湛一脸茫然:“师父不就是我师父吗?”
还能是谁?
重黎呵了一声:“被你小子白捡了个掌门弟子,居然还没反应过来。”
虽说云渺渺也只是暂代此位,但真要说起来,那也是当着各门各派弟子的面,堂堂正正地坐上这掌门之位的,谁想到下山一趟,就收了个弟子回来。
算上前世的话,他和长潋岂不是又多个小师弟?
啧,她怎么这么会收弟子,一个接一个,收上瘾了吗。
司湛瞧着他脸色比平日更臭了,不知为何总觉得跟自己有关系,下意识心头一咯噔。
“师叔祖,您不开心呀”
重黎眉头一皱:“有什么事值得本尊开心吗?”
“别瞎摸了,赶紧穿好,这是专门给你裁的,穿好了就去风华台。”他几乎一夜未眠,正烦着呢。
司湛听得半懂不懂,只得赶紧换衣裳,然而这衣裳瞧着好看,却不太好穿,他摆弄了半天,穿得一塌糊涂。
重黎在旁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索性接过衣裳亲自给他穿。
天虞山的弟子服一看就是长潋的手笔,与当年他们在昆仑时穿的那件如出一辙,他穿了好些年,自是娴熟至极。
司湛低头看着他熟练地给自己系好腰封,目光讷讷,脱口而出:“师叔祖,你好贤惠啊啊哟!”
话音未落,脑门上便挨了记肉炒栗。
“学识浅薄就别乱用词儿,先生教的都让你吃哪儿去了,贤惠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吗?”
司湛吃痛地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可师叔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内外兼修,还会穿这么难穿的衣裳,先生说的贤惠,难道不是这样吗?”
被猛夸了一通的魔尊三万岁的老脸冷不丁一红,清了清嗓子,将他从榻上提溜下来。
“那也不许说贤惠。”
司湛站起身,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
天虞山的弟子袍料子都是特制的,只消上身一次,便会随着身量变化,方才还有些宽大的雪青色衣领已然妥帖地收拢,袖子也按着他的胳膊变短了不少。
绣着玲珑花的剑袖和腰封,瞧着甚是精神。
重黎领着他出门却并未将他送到上清阁前,而是在风华台边,就把人交给了前来催促的步清风。
映华宫的人,司湛昨日便认全了,忙躬身行礼:“拜见师伯。”
步清风看了重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师叔不去瞧瞧?”
重黎摆了摆手:“走了流程罢了,看什么?本尊真去了,你们还得提心吊胆,心中烧高香以求别有人认出本尊来。”
这话步清风无言以对,确实说得一针见血。
“如此先谢过师叔了。”
重黎望着他牵起司湛的手,朝上清阁走去,眸光微闪,消失在风华台旁,绕了一圈,从后头翻上了屋顶。
上清阁足有五层高,若不抬头细看,倒也发现不了屋顶还有个人,他眼力好,倚在辟邪的石雕上,能清楚地看见下头的景象。
历经一战后,他也知天虞山定是折损惨重,但他赶回时,一切都结束了,并未亲眼见到当日惨况。
云渺渺说,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直到今日,看着萧条的风华台上,只来了寥寥十余弟子,他忽然觉得,似乎能明白她当初为何会对他那般冷漠了。
妖祸未除,天虞山又是这般光景,并不似往年那般风光开坛祭天,备了贡品与香烛,弟子立于两侧,步清风将司湛牵到了祭坛前,也退了下去。
且由端华上前,念了祭天祝词,而后众人跪地,恭请掌门。
上清阁三门大开,长琴伴在其右,白衣翩然,冉冉而至。
是她继任掌门以来,从未有过的盛装,墨发银冠,垂着轻纱长绦,随风翻飞,着三层罩纱,绣流云长袍,佩美玉铛铛,踏晨雾而来。
拂晓唤清风,恰如初见时。
本打算再在屋顶瞧个热闹的重黎,蓦然一怔。
虽还有些稚嫩,但那一眼,当世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