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人间如何?”
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要问这么个蠢问题,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晃神就脱口而出了。
云渺渺似是有些怔忡,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沉思了半响,回了他一句:“冷暖自知,善恶一念,是个不算好,但也没有无可救药的地方。”
说罢,她忽地一笑。
重黎倒是愣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复又看向山下那座已然死去的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的看到了百态人间,它原本的模样。
“那截血藤再给本尊看一眼。”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伸出了手。
云渺渺将包着血藤的帕子递给他:“怎么,您认得这东西?”
他仔细端看,暗暗皱眉:“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鬼玩意儿,却一时想不起。
“师父!”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司湛的声音。
回头一瞧,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手里攥着一把小匕首,应是几位师兄给的,算不得什么上好的法器,但较之人间的刀刃要锋利许多,亦有应付寻常妖邪之力,拿来傍身已经不错了。
云渺渺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可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朝山下瞄了一眼,面露不安。
云渺渺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一会儿跟紧我,莫要乱跑。”
镜鸾与孟逢君等人随后步出,莲娘站在门边,担忧地望着他们。
“阿九,你们可要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莞尔:“莲姨放心,我们去去便回,山中有阿鸾布下的禁制,莫要出去。”
说罢,众人当即召出佩剑,御风而起。
“今日只为探明妖邪来历,其他人斡旋即可,不可鲁莽应战。”云渺渺注视着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所有人,都要活着回来。”
数道剑光掠过山野,朝着城中涌去。
按事先安排,由孟逢君带领其他弟子先入城,以幻术将宅子附近的妖尸引往南边,而后云渺渺会带着司湛从太守府北面,绕到无名宅门前。
妖尸退去后,街头一片萧条死寂,一地落叶无人扫撒,寒风吹过,满目尘灰。
恍惚间,似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笛声。
云渺渺吃了一惊,环顾四下,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你们可有听到笛声?”她警觉地皱起了眉。
镜鸾与重黎屏息细听,半响,摇了摇头。
躲在她身侧的司湛也茫然地望着她:“师父,没有笛声啊”
云渺渺困惑地垂下了眸。
和酆都那次异样,又是只有她听见?
她复又望向眼前紧闭的大门,如莲娘和镜鸾所说,檐下没有牌匾,似是有意不让人知道这是谁家府邸,门前连个题字都没有,只一双八角灯笼,如今还掉了半边。
“先进去再说。”她定了定心神,握紧了司湛的手,迈上台阶。
正想推门,却被重黎拦住:“后头去。”
她一怔,却见他已然推开了半扇门,暂且躲在另外半扇后,静待片刻。
门内渗出丝丝缕缕的阴气,凉得刺骨,门后连风声都没有,静得人心头发毛。
重黎按住了她的手,将她和司湛护在了自己身后,镜鸾躲在另一边,屏息静待。
门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数根藤蔓沿着门槛爬了出来,如毒蛇吐信般抬生起来,四处试探。
这血藤比太守府乃至城中任何一处的都要鲜红,弥漫着诡异的死气,不似活物,却更为骇人。
一片死寂中,最粗壮的那截血藤突然裂开,如血盆大口,朝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呲露出了獠牙一般尖锐的刺,血一滴一滴砸在门边,黏腻腥臭。
司湛吓白了脸,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僵持片刻之后,血藤又纷纷缩了回去,再无声息。
云渺渺朝镜鸾使了个颜色,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探入一缕神识,确信门内暂且无恙,藤蔓也暂且没了动静,转而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云渺渺当即凝灵成衣,连带着司湛一同罩在其中,四人敛去气息,谨慎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本以为会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可怖景象,映入眼中的却是端庄宁静的亭台院落,甚至连草木都没有枯萎。
细雾蒙蒙,亭子旁开着一朵不知名的花,露水清润,甚是动人。
四人不由得僵在了那,最糟糕的状况都有了心理准备,却是这样一番安详的画面,一时间倒是不知所措起来。
三进的宅院,门庭大开,站在照壁前,能直接看到后院的柳树,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儿。
重黎嗤笑一声,看了看司湛:“唷,还是个少爷。”
司湛抿了抿唇,不做声。
云渺渺想起他逃到朝云城那日换下的衣裳,料子可不寻常,平日里礼数也周到,除了喜欢粘着她,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规矩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确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只是这性子温吞怯懦了些,若无人跟他说话,他能自己呆呆地坐上一整日。
她今日带他过来,是为查明这座宅子的来历,血藤由此蔓延至全程,绝非偶然。
“阿湛,你带路,我们四处看一圈,莫怕,一切有师父在。”她微微俯下身,温声宽慰。
司湛望着这座寂静的宅院,默默吞咽了一下,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三只木箱
府中处处弥漫着阴邪之气,幸有灵气护持,免受其害。
诚然起初只是猜测,这些血藤并无口鼻,也无五感,若要区分活人与妖尸,便只能凭借气息。
但敛去了气息后,还是颇有效用的。
穿过一进的花厅时,墙边倒着数具白骨,尽管没有化为妖尸,但血肉都被吞尽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只凭身上残留的衣衫辨认男女。
司湛吓了一跳,抓着她的手不敢放。
重黎上前探看,眸光倏忽一沉:“死在七日内,不可能腐朽化骨。”
既如此,这些尸骨怕是被啃噬殆尽的。
云渺渺蒙住了司湛的眼睛,让他背过身去。
镜鸾上前细看片刻,笃定道:“若无鬼使勾魂,这些人便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云渺渺皱了皱眉:“看看别处。”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接连看到了具尸体横陈庭中,门外,与花厅中的那些一样,白骨骇然,只能凭借残衣推断其身份应是宅中下人。
偌大的宅子,仆婢却很少,他们一路走来,不过十余人。
步入二进的院落时,云渺渺忽然瞥见墙边密密麻麻盘踞的血藤,立即将司湛拉了回来,借着镂空的景窗看向那面血淋淋的墙。
血藤爬满墙头,已经蔓延了出去,若是没有认错,这面墙后,便是昨日那条巷子。
此藤如活物般吞咽着,藤枝鼓动,仿若呼吸,从缝隙间淌出的血渗入缝隙,将整面墙都染透了。
再往前看,半座屋宅都爬满了血藤,纠缠交错,雾霭朦胧中,透着森然诡异。
她低声问:“可还有别的路?”
司湛心慌地点了点头,指向另一侧的游廊:“从那边可以绕过去。”
仅有数丈的游廊尽头,有一间屋舍,从那间屋子翻窗过去,应当能绕过这座可怖的宅子。
“走!”重黎一把提起司湛,四人快步跑过廊下,入屋关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云渺渺打量着这间屋子,很难想象如此气派的宅邸里居然还有如此荒僻的地方。
明明位于二进的主院边,却与那间被血藤盘踞的厅堂大相径庭,从踏入这里时她便觉得奇怪了,除了陈设简陋,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此处,邪气少得令人咋舌。
“阿湛,这是什么地方?”
司湛忐忑不安地瞄了瞄周围,小声道:“是我娘的书房”
“书房?”镜鸾狐疑地环顾四下,“这屋子里可连个书架都没有。”
再寒酸,也不至于如此啊。
司湛为难地抿了抿唇:“就是这,我娘之前一直在这里看书,她看书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连盈姑姑都不许近前。我有一回偷偷跑进来玩儿,被被我娘打了一巴掌。”
虽说已经过去多年,他当时年纪也小,什么都不懂,只顾着好玩,可提及此事,仍觉得十分伤心。
他一直晓得他的生身母亲不喜爱他,她本身也是个沉默寡言,很难捉摸的人,不太同他说话,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一间书房被她打。
当时他既困惑又委屈,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要是没有这个娘就好了。
“我娘是个怪人,她谁都不搭理,就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看那个木箱里的书”回想起那个娘,司湛满脸都写着不喜。
连带着对这座自小长大的宅子都尤为厌恶。
他甚至觉得她没有追上来也好,横竖她也不想要他,还亲口对他说过,若是没有生下他,她便不会被关在这,而这句话的起因,居然只是因为他想牵一下她的手
这算哪门子娘,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娘?
云渺渺自是不知他此时所想,按着他的话,朝墙边看去,那儿果真放着几只木箱。
算是这间足以称之为荒凉的书房里为数不多的大件儿了。
她走过去,将上头铺的白布掀开,数了数,一共三只木箱,每一只箱子上都落了两把相连的锁。
他们今日是来查那血藤的,本不该在此被绊住,但云渺渺却神使鬼差地望着这三只箱子出了恍一会儿神。
没来由地,想看看里头装着什么,值得它们的主人如此谨慎地将其锁起来。
“阿湛,你可有见过这箱子里的东西?”
司湛摇了摇头,气馁道:“这几只箱子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只有我娘有钥匙,我就远远瞧见她打开过一回,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发现了”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一点小事,为何他娘会那般生气。
那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盈姑姑拿凉帕子给他敷了好几日才消了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