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能有什么分寸!”长潋狠狠剜了他一眼,若不是多年修身养心,淡去不少戾气,又当着自家徒弟的面,话可就不是这么说的了。
他俯身去探方卓的脉象,紧皱的眉渐渐松快下来。
“怎么样,信了?”重黎叉着手,站在榻边,气定神闲地挑眉。
气氛一时尴尬,长潋面色稍缓,直起身。
“师父,方师弟怎么样?”步清风不及他道行,自是还未反应过来,但方卓突然倒下,定与他这位魔尊师叔脱不了干系。
重黎淡淡一笑,踱了几步:“放心,死不了,本尊就顺手帮他通了上丹田,想不起一切,至少能想起一些片段,总好过在这瞎猜乱造来得好。”
闻言,云渺渺下意识地看向方卓:“当真?”
这法子可连师父都得再三斟酌,也就这祖宗,下手来得个利索。
重黎露出一丝不悦,不知是不满于他们磨磨唧唧,还是她这话中多少有些怀疑他的意味:“人本来就废了,伤能治好,但不找出真凶报仇,他这辈子能咽下这口气?本尊这也是在帮他,只不过他须得吃点苦头。”
云渺渺看着方卓,他此时脸上全是冷汗,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折磨。
步清风轻手轻脚的将人放平,暂且盖上被子,静静等着。
“给擦擦吧,这法子其实怪难受的。”霓旌递了个帕子过去,本想交给步清风,却被云渺渺顺手接了过去,蹲在榻边给方卓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其实她做这事儿倒也没什么可置喙的,虽不同宗,却也同源,称得上一声“师弟”,但瞧着她上去给方卓擦脸的时候,霓旌却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侧目望去,三步开外,重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本就生得一张凶巴巴的脸,这会儿瞧着眼珠子都快弹人家后脑勺上了。
她走过去,干咳一声:“尊上啊属下不是故意的,您就当,同门情谊?”
重黎冷着脸:“本尊没生气。”
“”您自个儿找面镜子瞧瞧,这像是不生气的嘴脸?
“呵,擦得还挺用心。”他一声冷哼惊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家这不是有伤在身么,体谅体谅”人还是刚被您放倒的呢。
“关本尊屁事。”
话虽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云渺渺那手,她每往方卓脸上碰一下,他额上的青筋就得蹦一蹦。
屁大点伤,擦个汗擦得这么小心?
都擦多久了,擦上瘾了是吧?怎么没递张砂纸过去,好好给这小子磨磨皮呢!
云渺渺称不上心细如尘,但有人“恶狠狠”地盯了她这么久,多少还是有点知觉的,虽不知这祖宗又怎么了,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还是别搭理他为上。
方卓的状况瞧着很是揪心,脸色也不大好,这几日的药仿佛都白吃了似的。
她不曾中过霓旌说的什么术法,也不晓得这等状况下,被强开三路丹田会是何等感觉,不过从方卓的反应来看,光开了一路丹田都这样了,强开三路怕不是真要他半条命。
这祖宗下手也忒快了,诚然提前知会一声,她师父也不会答应。
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屋中静了下来,除了长潋每隔一会儿便上前探一回脉搏,无人再说话。
方卓眉头紧拧,浑身都在冒虚汗,约莫半柱香功夫,苍白的面色逐渐好转,人也不再如紧绷的弓,缓缓睁了眼。
头一个看见的,是云渺渺,而后便是她身后的长潋。
见他神识还有些恍惚,众人本打算再让他缓上一缓,喝口热水,但方卓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云渺渺身上,许久不曾动摇。
“看什么?”重黎刚一开口就被霓旌拉到了后边。
“尊上尊上咱们眼下还不能这么猖狂,属下晓得您看这小子不顺眼,暂且忍忍罢。”她压低了声音,死死拉住了他。
所幸这屋里人多,刚清醒过来的方卓一时没能分辨出方才那一声有何蹊跷,且他此时眼中,的的确确只有云渺渺一个。
“云师姐”他的声音都是哑的。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慢慢说,不急”云渺渺似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温声宽慰。
他点了点头,又看向长潋:“掌门我想起一些东西。”
长潋俯下身:“你说。”
“一双眼睛血红色的,像是兽瞳,离得很近,我醒了过来,没敢出声还有一个人,穿着天虞山的弟子服,身量像云师姐。”
他并未打通三路丹田,故而能记起的也就这么多,与阿宁在后山遇袭时,他的确怀疑过云渺渺,所以看到那道身影时,下意识想到的,也是云渺渺。
“还有之前,我应该也见过这人”他喘了几息,说到了以往不曾提及的事,“我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她的样貌,不过之前关于云师姐的那些流言,确实是我说出去的,我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对不住,云师姐,我”
“好了。”云渺渺见他要起身,伸手将人按住,“都过去了,流言一事尚待彻查,你今日说的,都是极为有用的线索,抓住真凶才是最紧要的。”
长潋点了点头:“你好好歇着,今日辛苦你了。”
说罢,不等方卓认一句不是,掐了个诀儿,便让他睡了过去。
“看来还是使点手段管用。”重黎与霓旌从后头走出来,瞧了方卓一眼。
云渺渺刚巧顺手给人盖上了被子,轻手轻脚,有几分小心,霓旌眼看着重黎的脸好像又黑了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若没有撒谎,内奸十有八九就藏在天虞山弟子中。”霓旌意味深长地看了长潋一眼,“眼皮子底下又出个叛徒,长潋上仙作何感想?”
长潋面色沉静,袖下的拳却攥得骨节发青:“将人找出来,彻查真相,若是受人蛊惑,遭邪祟控制,也当一并救下。”
“那若是自甘堕落呢?”她笑盈盈地摊了摊手,“就像我这样的。”
长潋面色一变,似是动了怒,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压了下去。
步清风好巧不巧插上了话:“师父,若依方师弟所言,那内奸与渺渺的身量相似,莫非”
这一打岔,方才那咄咄逼人的一问自是不了了之,霓旌耸了耸肩,没等到答复很是失望却又似乎并无所谓的样子。
长潋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你师妹不可能是内奸,据方卓所言,内奸极有可能是女子。”
话虽如此,天虞山近年也不论贵贱地收了不少女弟子,要想从这么多人中排查出一个内奸来,并非易事。
不过如此一来,端华那边的嫌疑,应当能脱去了。
只是今日长琴同他说,端华依旧下落不明,人未曾出山,可就是找不着。
如今的天虞山,面儿上还能风平浪静,靠得都是长琴在料理琐碎事,应对各派质疑与刁难。
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他权衡片刻,看了众人一眼,温声道:“今日都回去歇着罢,方卓今日所言,我自有打算。”
第四百三十章 :你这是对本尊下逐客令?
“你打的什么主意?”所有人都退出去后,重黎站在门边,狐疑地打量着还站在榻边的长潋,“怎么着,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打算把一切都担下来?”
“你这嘴就说不出一句好听的了?”长潋冷冷的斜了他一眼,低声轻叹,“方卓的话,非同小可,要在惊动执明上神之前先将人揪出来,说来容易,真要在诸多的女弟子中找出内奸,绝非一两日便能了结,从怀疑内奸到如今,十日有余,仍旧没有确凿的证据”
重黎冷笑:“还不是你心疼弟子,不然方才本尊直接打通他三路丹田,说不准能记得更细些,这人也找到了。”
“你觉得这样做了,他还有命在?”长潋恼怒地盯着他。
“与本尊何干?本尊帮你找内奸还找错了?你不是自诩为众生,最是听她的话,这就不担心再拖下去,会有更多众生遇害?”
这漫不经心的口吻,长潋听得直摇头:“重黎一群人是众生,一人亦是众生,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重黎笑出了声:“这话说得,可真像是她会说的,当真如此公正,苍梧渊百兽祸乱,在她眼里,我算众生之一吗?”
长潋皱眉:“你怎么又提苍梧渊之战?”
“我为何不能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死过一回,没人比我更清楚,濒死的感受,血一点点凉透是什么感觉,那会儿其实我倒是松了口气,要是就那么死了,倒也轻松。”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没有喜怒,虽然笑着,却令人感到通身发寒。
长潋没有同他争辩下去的精力,也不愿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叹了口气,岔开了话:“听说余鸢还活着?”
重黎笑了笑:“没错。”
“在你那儿?”
“是。”
“可还好?”说来,他也与这位蛮蛮族的小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如何说呢许是性子不合,他也没什么兴致多言。
也是从镜鸾上君口中得知,她与重黎走得很近。
“不太好。”重黎道,“苍梧渊一战后,她为了救我,把自个儿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差点没救回来,如今留在魔界休养,我给她找药疗伤。”
听到这,长潋的脸色微变:“苍梧渊之战她救你?”
“怎么,本尊还拿这事儿诓你?”重黎白了他一眼,“她把本尊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否则本尊早烂在那堆尸骨里了。”
长潋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哦?那可真是不错。”
“少废话了,你到底有何打算?”重黎朝外头瞥了一眼,不耐烦地催促。
长潋诧异地一扬眉:“怎么,我真要做点什么,你打算帮我?”
“本尊只想赶紧把这破事儿解决了,去找长生之血。”重黎没好气道,“就你这伤势,还得靠闭关修养续命,再不抓点紧,还真想留一堆烂摊子塞给本尊?”
说着,沉着脸丢了一瓶丹药给他。
“每日一颗,可暂且吊着命,瞧着与寻常无异,本尊用不上,赏你了。吃多了也会露馅儿,就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手里的药,长潋不由得怔了怔,旋即淡淡一笑:“那就多谢你了。”
回到院中时,顺势跨入屋门,却未见云渺渺,重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四处张望,院里静悄悄的,他一声“云渺渺”还未喊出来,便瞧见另一边厢房里有人举着一盏小油灯走了出来,火光太弱,以至于方才都没瞧见。
“您回来啦?”云渺渺怔了怔,“看您和师父好像有话要说,我便先一步回来了,怎么了?”
重黎深吸了一口气,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慌张,走到她跟前:“现在什么时候你不呆在屋里,瞎跑?”
云渺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子时未到?”
“谁问你什么时辰”重黎咬咬牙,“你眼下可是引蛇出洞的饵,有个闪失,之前的布置就都白费了。”
云渺渺一脸茫然:“我不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走了几步么?”
“那你倒是提盏亮点儿的灯啊!我找出了什么事谁能找得到你?”
“这儿原本就没有特别亮的灯火啊”这咄咄的口吻令云渺渺心中生疑,“师父跟您说什么了?”
“没有。”他否认极快。
“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