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的三岔口,突然窜出一道人影,秃头,穿僧袄,小跑过去抽门栓。
这里是华藏寺的大门处,此刻夜半三更,想必是有人经过此地,要入寺投宿。
接着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带些颤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这么晚却不是投宿,而是专门来寺庙寻人。几番交流,僧徒摇头,那人开始焦急,语无伦次的说了半天:“他姓唐……叫唐季年……家住广陵……十三年前来到华藏寺……剃度出家……”
那僧徒便道:“小僧三月前才皈依佛门,并不知晓施主所说何人,或许,您可以在此休息一晚,待明日一早,与住持问上一问。”
对方双手合十,深鞠一躬:“那就,打扰小师父了。”
僧徒作辑回礼,插上大门,引他入寺。
转角的红墙根下有一排假山石,很好隐蔽,贞白立在暗影里,悄无声息,也没有刻意躲藏,盯着二人从面前走过,认出来者,是那个同乘马车的制香师,走路有些跛,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贞白从暗影里走出来,择了另一条路。
在漆黑的寺院兜兜转转,无意拐进钟楼,此与经楼相对,与鼓楼分居伽蓝之两翼,贞白抬头盯着悬吊在楼顶的梵钟,莫名的心颤,然后走上前,握住铜锁重重一拧,徒手将那柄大锁撬开了。她推门,踏入漆黑的楼道,点一盏青灯,拾阶而上。
站在钟台,举灯近照,上头雕刻的经文清晰写道:“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贞白手里的青灯蓦地掉到地上,化作一撮灰烬,梵钟后面四句‘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像脑海里一翻而过的页脚,清晰闪过,却赫然在目,似乎就在不久前,她亲眼所见,熟悉得令人心惊。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从出枣林村之后,一点点在体内复苏,让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波澜不惊的陈年旧事,这些旧事中时常出现一个人,他是修士,却风格迥异的不爱穿袍子,头发高束,用一根靛青色发带系得一丝不苟,宽肩窄袖,绑着劲瘦的腰,一身精干利落的打扮,端二两酒,靠坐在不知观的屋檐下,曲着一条腿,悬着一条腿,仰头喝口酒,肆意得没规没矩。
“杨兄弟。”一名老头儿从不知观跑出来,斑驳的头发用树枝随意固定着,手里端了个盘子,挨着他坐下:“我在厨房就翻到一盘黄豆,闷熟了,咱俩凑合着下酒。”
男子牵起嘴角,眼睛往西沉的余晖中一递,笑得丰神俊朗,他说:“主人回来了。”
贞白站在余晖中,白衣无垢,长发及膝,手里拎一把镰刀,提两颗卷心白菜,挡住了橙黄的夕阳。
老头儿大手一挥,笑着冲她喊:“小白,我今天带了个朋友过来。”
贞白走过去,随手把镰刀插进石缝里,瞥了眼那盘黄豆,淡漠道:“老春,你们把我的种子吃了。”
噗嗤,男子笑出声,近瞧贞白,那眉眼间波澜不惊的淡漠和老春跟他提起的女子一模一样。
“哎哟。”老春愧疚不已:“我是真不知道,厨房啥也没有,好不容易从灶台底下翻到一把豆子,就给煮了,我这第一次带朋友过来,总得弄个下酒菜,哪里知道,你这都没米下锅。”
“第一次跟老哥哥登门,就给主人家添了麻烦,下次我们一定自备酒菜。”男子拎着酒壶倾起身,引着颈,嘴角含笑的看向贞白:“再赔偿你两把豆子。”
贞白独居惯了,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假客套,何况这人又跟老春称兄道弟,应当也是个性情中人,她很直接:“播种的季节快过了,你别误了时辰。”
男子没想到还有人这么毫不客气,为了把豆子,催他不要误了时辰,他觉得有意思,心中大悦,承诺:“明日!明日我就给你送过来!”
他说到做到,翌日就带了包豆子过来,外加两斗米,和一只嘎嘎乱叫的胖鹅。
贞白也不知道为何,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唤醒那些记忆,那些她未曾忘记,却也从未刻意想起的记忆,她怔怔立在梵钟前,回忆起这些,恍如隔世。
但她没有一味的陷在往昔里,径直下钟楼,前头是大雄宝殿,乃华藏寺供奉佛像的正殿,也是僧众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坐北朝南,七开间,重檐歇顶,龙吻正脊,中置宝镜,四面回廊,气势恢宏。
贞白沿着大道走,殿前两棵古松,粗可双人合抱,枝桠横出,树冠兜雪,像矗立两端的白塔。
大院正中摆着一个大宝鼎,刻着华藏寺寺名,贞白走到殿门前,抬手推开,大殿正中一尊主佛,镀金像,盘腿坐双层束腰莲花座,足心向上,为结跏趺坐。佛像头饰螺发,顶有高肉鬓,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身着通肩式袈裟,边缘錾刻精美的纹饰,给人雄浑庄严之感。
贞白觉得压抑,踟蹰须臾,才迈步进去,供养台上燃着长明灯,佛前张挂着许多经幡,从梁上垂悬而下,有些不经意扫到贞白的长冠,她谨慎避开,快速扫视一圈,并无他人。
就在准备退出殿的时候,她隐隐觉出不对劲,扭过头,看着供养台上燃起的长明灯,火光笔直,哪怕是寒风入侵,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摇曳。贞白靠近,长袖一摆,裹着劲风,却没有将那盏长明灯扑灭。
贞白拧起眉,抬头盯住佛像,明明面容沉静,神态安逸,却看得人后背发寒。她一直以为是自身煞气太重,才对神佛有所忌惮,一进寺庙,就被无形的压迫笼罩。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她甚至有些难以分辨,直到发现这盏熄不灭的长明灯,才让贞白产生疑虑,因为上头并没有什么佛法加持,细瞧之下,才发现里头没有灯芯和灯油。
她斟酌须臾,抬起手,指尖聚阴,小小的一股,拂过长明灯,只见火势一跳,比方才更胜,将那团阴气烧退了。
贞白有些意外:“这佛前究竟点的什么火?”
带着这股疑问,转到偏殿,在同样的长明灯前摆袖,依然没有熄灭。贞白神色凝重,掌中阴气大盛,在灯盏上一压,噗,辗灭了。
贞白眸光一凛,掏出五帝钱,指尖一弹,冯天踉跄着现身,被五帝钱的嗡鸣震了个头晕。
这人也不知道轻点儿,但面对贞白,他又不敢恼羞成怒,只得忍气吞声的受着。
环视诸佛神像,冯天打了个机灵:“咱这是在神殿里啊?!”
贞白颔首,不与他啰嗦,指了供养台上的灯盏问:“这是什么?”
冯天眨了眨眼,挺天真的回答:“长明灯啊。”
贞白当然知道这是长明灯,她问的是:“这些佛前点的长明灯没有灯芯和灯油,是用什么火燃的?”
冯天一怔,飘近了细看,明火微微晃了晃,冯天躲开些,脸色倏地一变:“娘诶!”他有些难以确定:“这是,点的阳火吗?”
闻言,贞白蹙起眉,仿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是阴灵,自然比肉眼更能分辨,人的头顶双肩共有三把阳火,这佛堂里烧的,就是人阳灯。”
冯天瞠目,更加难以置信:“这里可是神殿,寺庙的佛前怎么可能用人的阳火来点灯?!”他伸出手,去触长明灯,想要更加证实一样,结果阳火灼阴,他连忙缩回来,指腹烫黑了。
一般情况下,阳火旺的人,是能抵御那些柔弱阴灵的入侵,比如冯天这款,胆敢作妖,势必被阳火灼伤,自取灭亡。除非他阴气大盛,或厉中带煞,也或者死了很多年头,死出一定资历了,那又另当别论。
三把阳火燃在人的头顶双肩,形同寿数,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也可以代指人阳灯。
贞白道:“有人窃了人阳灯供养神灵。”
“等同于窃了人的寿命,人寿数有多长,灯就燃多长,五十年,八十年,抑或一百年,根本无需添灯加油,这是实打实地长明灯。”冯天惊骇:“佛家讲究积德行善,慈悲为怀,守着戒律清规,怎可能取人的阳灯供奉佛堂?”
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贞白没说话,冯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望向外面一座座殿宇:“这么大座寺庙,这么多间殿堂,如果都是,得烧多少盏人阳灯,生取多少名活人寿,岂不要大开杀戒。”
两人心下一凛,一间间殿堂穿梭查看,佛前供养的皆是人阳灯。
冯天吓住了,突然想起来问:“怀信呐?”
贞白道:“我也在找他。”
冯天狠狠打了个抖,暴躁了:“什么叫你也在找他?!这么危险的地方,万一……”
他指着贞白,气吞山河一顿吼,当对上那张冷霜一样的脸,立即吼不出来了,‘一’字迅速委顿下去,像被人猛地掐住了声带,冯天战栗地收声,音调降了十八格,低声下气道:“我……我是说,你们一起进的寺庙,怎么会走散了?”
佛门圣地不疑有他,贞白也没太设防,反倒认为自己应当避讳,可谁成想,会发现这种事情。
冯天虽然心里知道,李怀信这么大个人了,往夸张了说,腿长一米八,放出来就像只脱缰的野马,怨不了人家盯不住他,贞白也没那个义务盯啊。
他之所以反应强烈,也是担心李怀信不疑有他,因为往往在人们自认为相对安全的环境,才最为掉以轻心,他怕李怀信失了防备,遭到暗算。
结果担心则乱,他真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冲贞白喊。
冯天无比忐忑:“咱分,分头找吧。”
“不行,”贞白冷声道,口气不容置喙,“你不能单独行动。”
且不论这座寺庙里暗藏什么危机,现在连个阳气旺盛点儿的寻常人都可能伤到冯天,更别说遇到个把高僧,若是分头行动出了差错,让那位脾气不好的主儿回来知晓,铁定是不能让她安生的,为避免诸多麻烦,贞白必须尽可能保证冯天的魂体毫发不伤。
她心里门儿清,知道李怀信将这只阴灵看得有多重,就算把她推出去挡刀,也不能让冯天的魂体受半点损伤。
作者有话要说: 有李怀信哭的。
第68章
苍松入云,古碑如林。
一早兔子似的在林子里钻,刚才她正在寺院里闲逛,突然杀出一个老和尚,手执双轮十二环锡杖,轻轻一摇,浑厚的嗓音威严道:“孽障。”
估计是老头儿曾经千叮万嘱,让她遇到修行之人要绕道,灌了满脑子藏头露尾的思想,所以背后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怂得她条件反射到处逃。
她被老和尚穷追不舍,一头扎进这片松林里,麻烦倒是甩掉了,却把自己绕了个晕头转向。
一早气鼓鼓的,一边找出路一边骂着老秃驴,她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更没抓个小和尚来吃,只是安分守己的逛院子,却被追得东躲西藏。
她跟李怀信来投宿,擅自溜达,如今被逼到这份儿上,突然有种自寻死路的悲催感。
她得赶紧去找李怀信这座靠山,再怎么也是太行道掌教的亲传弟子,虽说道佛不同宗,但太行乃大端国教,在各门各派中地位崇高,到哪儿都应吃得开,这些秃驴更不会为难于她,否则李怀信也不会嘚瑟到带俩邪祟来佛寺投宿,外加贞白那只比邪祟还邪的。
一早无比庆幸遇到的是李怀信,当初她尾随他们的时候,冯天嘴上没把门儿,一不小心泄露了李怀信二殿下的身份,被一早窃听了去。所以她一路盘算着要跟李怀信搞好关系,连那混账玩意儿把她推下马蹄,滚一身泥都咬牙切齿的忍了。
毕竟身份在那摆着,难免惯得他一身毛病,总归还没作上天,一早权衡利弊,自认为能屈能伸。
她抬头,只能看见远处一座高耸的佛塔,属华藏寺里最高的建筑,矗立在北,一早努力回忆了一下佛塔坐落的方位,大致估了个位置,踩着松软的雪地朝前走。
供香客居住的寮房点了烛火,顾长安木讷地呆坐许久,才从木地板上爬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这么一股脑的来了,他来干什么,隔了十三年,来干什么?他没有想过,甚至都不敢想,或者来见他一面,然后呢?又何谈然后,他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唐季年?!
当初一走了之的明明是自己,现在回来又算什么呢?
顾长安开始害怕,怕见到唐季年发生的任何一个场景,怕得他揪心。
抬手拉开门,走入悄静的夜色,他想去看看唐季年如今生活的地方,在这座硕大的佛寺里,香烛的气味混合了寒气,吸入肺腑,直凉入心脾。
拐角有一间窄小的佛堂,里面供着哪位菩萨他不知道,铜铸的香炉立在院内,漆黑中只能辨别轮廓。
顾长安几乎难以想象,那样肆意洒脱的一个人,会十年如一日的守着香炉和佛龛,他明明可以看尽繁华,是广陵最为拔尖儿的才俊,泰和堂的少东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可惜唐季年遇见了顾长安,真的可惜了。
为什么要遇见他呢?顾长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以至于稀里糊涂的,就开始了一段天理不容的孽缘。而这十三年的每一天,他都要靠着回忆这段孽缘过活,他想唐季年,日日想,夜夜思,几乎穿肠肚烂。
直到有一天,严公子订了批香丸,其中要用的琼花得到广陵买,就好像给了他一个回去的理由,压着那股快要溢出来的相思苦,他情切,一遍遍的劝诫自己,回去吧,去广陵,那里有唐季年的千般柔情。可他又告诫自己,要偷偷地,远远的,不打扰他,只看一眼。
来的路上,他甚至想,也许唐季年已经改好了,娶了那位都护千金,两个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了对可爱淘气的儿女,聪慧又伶俐。
他想得那么好,唯独没想到,唐季年是个死心眼儿,说了非他不可,便绝不屈就着和别人过。
是他小看唐季年了,他没有坚定不移的去相信唐季年的所有承诺,他以为他们两个就算不管不顾挺到最后,都将会屈服于道德纲常,屈从于世俗压迫。但其实,仅仅是他屈服了,唐季年没有,千疮百孔都没有。
突然砰一声,把顾长安惊了一跳,他猛地转身,小心翼翼朝声源处靠近,只见拐角处,一个娇小的人影从雪地里爬起来,似乎摔了一跤。
顾长安很是意外,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个小姑娘在寺院里摔倒:“谁?”
一早拍着雪,闻声抬起头,就见此人跛着脚走近了:“哥哥?”
顾长安认出她:“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路过此地,天晚了,就在寺里借住。”一早抖了抖短靴上的雪,“真是巧,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我……”顾长安欲言又止,低声含糊道,“我来找人。”
他蹲下身,将一早全身上下细查一遍:“有没有摔伤了?哪里痛吗?”
两次见她都在摔跤,这丫头真够不当心的。
一早摆手:“皮实着呢,摔不坏。”
顾长安觉得这丫头人小鬼大:“这么晚了不睡觉,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瞎跑?”
“就……”一早打马虎眼儿,“睡不着,出来逛逛,结果迷路了,害我绕好大一圈儿。”
“别乱跑了,这寺庙挺大的,”顾长安伸出手,要牵她:“我领你回去。”
一早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眨了眨眼睛,只有瞬间犹豫,便握住了,这只手看着细长漂亮,掌心却长满厚茧,想必制香也不是什么轻巧活儿。
“手这么凉?”顾长安包住她的小手,搓了搓,拉着往寮房走:“天这么冷,你可别生病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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