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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一回生,二回熟。南渝中学的校址在重庆城外,仲平偏居郊区,两人相见十分便利,不出一个月,他和美珍建立起每周约会一次的稳定关系。约会的地点也由城内的咖啡馆、电影院慢慢改到了仲平的家中。刚开始,美珍在这段难得可贵的关系中低到尘埃里,逐渐的,她也产生了自信,这全然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

临近年关时,仲平宅内唯一的佣人告假,说要去乡下照看她坐月子的女儿。礼拜六美珍过来,仲平却来电话说忙着走不开,她看快到饭点厨房还是清锅冷灶的,白花花的猪油凝固在脏盘子上,沙发靠背搭着两三件衬衣裤子,两盆蝴蝶兰几近干死,茶几上散落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她轻车熟路地先去菜市场买了一只肥鸡、一斤猪肉和一篮蔬菜,煲鸡汤的同时收拾屋子,估量仲平该往家里来了,备好的菜一应下锅。

美珍晓得,仲平那天回来是特别欣喜的,他在窗明几净的客厅转了一圈,放下公文包又走到餐厅,看见一桌的饭菜,眼睛亮晶晶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四菜一汤,灶上还炖着鸡,你先吃。”

“一起吃吧。”,仲平拉开椅子坐下,美珍不好让他多等,盛了两碗白米饭过来。

两人一时无话,美珍想他当兵,食不言寝不语惯了,也担心他或许不爱吃自己的手艺,川菜的辣委实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打主意年后学学湖北菜。她用余光瞟仲平的神色,小口咀嚼嘴里的米粒,忽然仲平递来吃干净的饭碗,她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咬着唇笑着拿碗添饭。

原来他不止喜欢她的手艺,还把她当作一家人,她只在家里见过父亲喊母亲添饭,这下美珍喜不自胜,后头仲平的话叫她整个春节过得心神不定。

“年初二方便就来家里,碧莹一家子回来,你们见见面。”

第十章 喜结连理 下

他是在为身后的女人遮太阳,怕她睡得不舒服。

其实美珍内心早有预计,她的准小姑子不会好应付,来之前仲平叮嘱过一句:“碧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爱耍小姐脾气,你多包涵点。”,她觉得自己早些年什么难看的人情场没见过,一个贵小姐再难为她,她都能忍下去。

赶巧不赶早,约好下午来家里见人,进门才知道仲平带着他的外甥逛庙会去了,客厅里端坐的碧莹恭候多时,俨然一副女主人气派,“来了。”

“嗯……”,美珍尴尬地笑一笑,看着坐在主位泰然自若的碧莹,她好像成了晚辈。

“美珍小姐快请坐,我家那位过年回不来,钧安今天来可逮着仲平陪他逛庙会,他们等会儿就回来。”

碧莹今天穿一身贝壳粉缎面长袖旗袍,胸前用作缀花的珍珠光亮柔润,仿佛将初春粉色云霞般的樱花穿上身,领口露出几根内里保暖的兔毛,连同贝壳粉色显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粉白。而美珍认为她自己宝石红的夹棉袍子相形见绌的老气,外表绣得再花团锦簇都不能遮盖她浑身的穷酸气。她不由得忐忑,夹着二郎腿,双手不知道放哪里,只得十指交叉抱着膝盖,默默祈求仲平快些回来解围。

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喝过英式下午茶,后几十年的人生更不会遇见如此“难喝”的下午茶。她完全品尝不出斯里兰卡红茶的美妙,因为她感觉在经受淑女教育的碧莹面前她简直是刘姥姥,一只不知礼数的母蝗虫。当她用茶匙搅拌咖啡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她似乎瞥见碧莹嘴角有一丝笑意;当她右手端起咖啡杯谨慎地抿一口,她发现碧莹正得意洋洋地一手举杯一手托茶盘;当她如释重负地放下杯子,碧莹像是精准捕获猎物的猎手,鄙夷地笑她杯口处的口红印。

她不想留下吃晚饭了,美珍恍然大悟为何小开从不领她去宴会玩乐。她可怜的自尊心再也经不住一遍遍对她出身教育的拷问,来自于一个平凡家庭难道是过错吗?姑且她的家庭在温饱线以上,已然比底层农民优秀太多,她不该受这种野调无腔的苦,难道她不比乡野村妇更有资格当仲平的太太?

美珍搁下茶杯猛地站起身说:“我想我还是先回去罢,呃……我有一些不舒服,先回去……回去歇息。”

“哦?美珍小姐不如等仲平回来,我好让司机送你回家,你一个人走了,仲平会责怪我欺负你呢。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这里倒有一位医术精湛的医师推荐给你。”

“不……不了,我会跟仲平讲清楚。”,美珍抓起手提包,顾不得穿上外套便急匆匆地往门口走。

“这是去哪儿?外面天冷,怎么连大衣也不穿?”,迎面走来牵着钧安的仲平,美珍可算盼来救星,上前握着仲平的胳膊不放。

没等她开口叫苦,碧莹先站在远处喊仲平道:“哥——”

到底是碧莹心虚,先露了怯。从小到大仲平没听她当面叫过几回“哥”,除了闯祸惹事喊他哥哥,请他出来撑腰护短,再者就是闹到父母那里,撒娇求他美言两句,或者直接顶包。仲平最了解她的脾性,眼下大抵是欺负别人自知理亏,先拉拢拉拢他。

“叫我做什么?你就这么招待客人的?”,碧莹气仲平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她,脸上无光,自顾自地坐下不回话。

却是钧安率先解开僵局,他笑嘻嘻地朝美珍问好,随后一手举着糖葫芦,像出笼的小鸟般快跑至碧莹身畔。碧莹懊悔自找不痛快,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回娘家,喊厨房的吴妈出来一同回去,省得做一桌好菜让仲平吃饱了有劲责备她,真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家伙。

大年初二的光景,街道人烟稀少,蒙着灰尘的鞭炮红纸皮在路上厚厚地堆了一层,寒风萧索,几时有干脆的叶片随风滚过。条条的矮烟囱持久飘散白雾状的炊烟,走到一家门口就有一家特属的饭菜香味。这番情景落入军人眼中又会不同了,一旦近在眼前的炮火袭击重庆,届时这片土地上象征生机的炊烟将被滚滚浓烟取代,罪恶的火苗会以更高的密度在城市的角落联结、扎根,经久不息。你如果再仔细地嗅空气,兴许能闻见烧焦的人体皮肤的味道。

晌午还热闹的宅子,碧莹母子二人离去后登时冷寂下来,街上孩子放二踢脚的响声接连不断,仲平才想起年前给钧安买的炮仗礼花,这下被碧莹搅得忘记拿了。还有同乡捎来的糍粑,中午说好要炸着吃,他都提前泡上了,一个人如何吃得完三大块。

“折腾半天,饿了吧?我炸了点糍粑垫肚子。”

仲平在美珍手里塞了一双筷子,他端着的白瓷盘坐在她身侧,盘子里盛着四只炸得金黄膨胀的圆形糍粑,每只上面都窝了一个金灿灿油冒冒的煎蛋,糍粑外缘还带着点蜜棕色脆渣,甜香的热气直往她鼻孔里钻。

小姑子的嫌弃在前,哪怕有山珍海味都不能唤起美珍的食欲,她捏紧手中的筷子,担忧地问:“你妹妹好像不太喜欢我。”

仲平倒不否认,讪笑说:“她是怕我被你抢走,往后没人疼她,给她撑腰了。你知道的,济中带兵常年不着家,她一个人照顾钧安,也没有人依靠,自然特别看重我这个哥哥。碧莹爱闹大小姐脾气,不用一般见识。倒是你以后做她嫂子,要多担待点了。”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确可以大度地忍让一些。美珍自认心胸宽广地想,仲平当了碧莹三十一年的哥哥,头回有女子要来分一杯羹,当然心里不大痛快。也许碧莹还害怕仲平结婚后没时间帮衬她了,多难过呐,丈夫不在身边,他们孤儿寡母生活,关于这点她也可以理解。至于大小姐脾气,总归仲平说得对,她以后要做碧莹嫂子的,长嫂如母,于情于理她都得多包容小姑子。美珍心头的愁云不一会儿便飘走了,她觉得为了婚姻美满,现下的不利她都能一一克服,她举起筷子打算大快朵颐一番。

“慢点,小心烫,蘸着下面的红糖汁吃。”,仲平盯着她吃完一个,低下头问:“好吃吗?”,美珍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我去烧夜饭,蒜薹烧腊肉爱吃吗?”

“爱吃,我们一起烧,还能快点。”

“好,一起。”,仲平喃喃重复道。

等观完正月十五的花灯,她和仲平的婚期也基本确定下来了,五月的一个黄道吉日,美珍爹娘特地找前街的瞎子大仙算的。仲平当甩手掌柜,倒没什么意见,最后拿钱就是了。美珍觉得五月份好哇,末春天气暖和,她穿西式婚纱不会感到太冷,而且离现在还有四个月,可供预订的饭店、酒楼尤其富余。一把婚礼提上日程,美珍便忙得不可开交,预备嫁妆,挑礼服,确定宾客人数,安排座位,喜糖、喜酒、喜烟一样都不能少。

她到百货商店买喜烟,要买的是仲平一贯抽的茄力克牌,美珍隔着玻璃柜台指着烟罐,玻璃冰凉的触感冷得她心一紧,一个关于抽烟的疙瘩又从她柔软的心底冒芽。

过年前她伤风喉咙痛,请假往歌乐山的中央医院拿药,原本打电话叫仲平送,那天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她以为仲平忙工作去了。约莫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她出门诊大楼返校,走一楼的门廊,看见小花园里有个人的背影像仲平,她出门忘记戴眼镜也不敢确定。好奇心驱使下,她往前多走了一截,躲在门柱后面偷看。美珍瞧着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点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他挡着的长椅一角隐约有人坐着,她再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他身后那人的胳膊还支在扶手上,似乎在撑着头小憩。那个男人抽一会儿烟要回头看一回,中间他向右挪了几步,最终后面人的胳膊也被遮住,不过露出了一双圆口的中跟皮鞋。美珍视力虽差,但看了也知道他挡着的人是个女的。

那天回去后,她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仲平,他在做什么呢,他身后的女人又是谁。美珍越想越想不明白,仲平的站姿、他和那个男人颜色相似的呢子褂、他抽烟的手势……一切有关仲平的事在她心里涌起一股股汹涌的暗流。这时窗户缝中吹来一阵寒风,闭合的窗帘吹开缝隙,一束突现的皎白月光照进屋内,晃花她的眼睛,美珍下意识地一只手盖眼遮光,她默然明了白天里男人的用意。他是在为身后的女人遮太阳,怕她睡得不舒服。

想通这点,那些不安也好,惶恐也罢,全都一应退散。是仲平又如何呢?她眼瞅着他抽完一支烟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一句话都没说上,说明他俩也成不了事。真正干柴烈火的,早就难解难分了,其他的小情小爱并不能打乱她的阵脚。她早就想清楚了,仲平早入官场,见惯外头的鲜艳颜色,难免对往上贴的女人把持不住,只要不挡她做何太太的道,无论婚前婚后,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婚姻和谐,家庭稳固,这才是她的头等大事。

第十一章 撞破

所有梁柳来过的痕迹,现在都在下水道里啦,仲平永远不会知道。

三月份的某一晚,夜里十点钟的辰光,美珍往仲平家里拨电话,询问婚礼上何家亲戚是否只来碧莹一家子,她好安排席位。她晓得仲平晚间喜静,爱一个人独处看书,所以约会的这段时间,她很少主动晚上跟他打电话谈情说爱,偏偏今天心里不得劲,说上两句话才能安生睡觉,于是打着婚礼的旗号拨电话。听筒里一下接一下的嘟嘟声,像在她心里丢下一颗石子后泛起的圈圈涟漪,始终不见回响,终于接起,美珍迫不及待地说:“喂,仲平……”

“美珍小姐,何先生有事外出了。”

是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接的,美珍在电话那头失落地垂下肩膀,迁怒于下人没眼色,快结婚的档口还成天叫她美珍小姐,等她进门非好好立规矩不可。

“他这么晚去哪里了?”

“这……何先生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大约是公事。”

公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身闲职,能有要紧到晚上出门的公事?

“嗯,不用同他说我来过电话,不是什么大事。”

挂断电话,美珍躺摇椅上猜度仲平能去哪里,不大可能是公事,莫不是碧莹家里有事……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摇椅上,面对着立式台灯,绒黄的灯光如午间温暖的日光,击中她心上的不安。难不成是那个女人有事?

一夜无眠,翌日白天她耐不住性子来仲平家里一探究竟,过来时仲平在二楼的卧房补眠,楼下佣人干活轻手轻脚的,她问了几句,昨天半夜三点仲平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她坐在客厅当中的沙发,正对着院子里洗车的司机小钟,美珍拿小水果刀一圈一圈地削苹果皮,削皮不断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来,小钟,吃个苹果,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手还脏着,您吃。”

“哎呦,客气什么,我放茶几上,你洗完车吃啊。”,美珍又装模作样地走回来,绕着汽车走了三圈,说:“小钟,你们昨天晚上跑得是土路吧,后面泥点子真多。”

“可不是,罗家湾路难走啊,长官这回可做了笔大买卖。”

“大买卖?”

“能和徐老板做生意的,都是大买卖。”,小钟煞有介事地眨下眼,美珍装作了然似的,笑着点点头便回了厅里,怕他在仲平跟前传话,一时间不好多问。

夜里美珍值班看学生晚自习,惊蛰过后虫子愈发多了,特别是学校处在郊外,一只飞停的小蠓虫趴在课本上,恰好挡住代表未知量的字母x,那个女人就好似x,她不甘心解不开。美珍晓得隔壁班国文老师的男友是罗家湾里的跟班,下班前嘱托她问问昨天19号有没有一个女人进来。

消息隔两天传到美珍耳里,那天晚上19号确实进了个病歪歪的女人,她男友说那女的不是一般人家,没受多大罪就被男的救走了。

美珍听罢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地晒太阳,她站了许久,直到蜷曲的头发烤得烫手,可她还是觉得除不尽身体内的寒气,那种陌生的恶寒成功占据了她的四肢百骸,透心的寒意向她的指尖、脚尖源源不断地输送,她的春天本该如墙角的桃花绚丽烂漫,却在倏忽间失去了力量。

其实美珍见到梁柳第一感受不是强烈的反感,她觉得她怪可怜的,真的。她头回知道人瘦到一定地步,显出骨架形状,原来肘关节能比上下臂宽,膝盖也能比大腿粗,人会像一只易折的娃娃,透过皮肤,骨头的间隙走向一目了然。

五月中旬的天气,梁柳仍然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下楼出门罩上松松垮垮的绒线开衫,人这才看上去有点肉。美珍默不作声地躲在餐厅里,看着梁柳快走出门才喊住:“这位小姐是仲平的朋友吗?我从前倒没见过。”

“鄙姓梁,我是碧莹的同学,先夫冯雁回是何长官的同袍。”,即使梁柳因为疾病和审讯的折磨瘦骨伶仃,她神情的坦荡大方仍然像明亮的阳光,反而显得美珍狭隘。

“冯太太不常来走动,我都脸生了。”

“我身体不好,一直闭门疗养,望何太太不要见怪。”,听及梁柳称她为何太太,美珍简直身心舒畅,暗忖梁柳也晓得个中利害。梁柳又道:“前些日子我病着出不了门,这几天感觉身体好些,便唐突登门来送礼金。我病得太久,眼神都不行了,没看见您在下面,先把礼金放楼上了。”

“都是我们不好,仲平也不提有你这一位故交,害得我没送上请柬,要冯太太专程跑一趟。”

“喜酒我就不喝了,我生着病,又是寡居不祥,别搅了喜气。”

“这怎么行,来喝杯酒总要的。”

“何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要去西药房买药,先走了。”,梁柳说着步出大门,她像一缕似有若无的风,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

这是美珍人生中唯一一次与她的见面。往后的日子里,美珍回忆这五分钟短暂的对话,她觉得那天必然是老天帮忙,否则她的如意婚事早就泡汤,所以她对隐瞒仲平的事并不内疚。天意安排嘛,要怨就怨仲平吧,怨他没握住机会。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佣人说梁小姐刚才进的就是书房,美珍想着应不应当进去看看。平日仲平是不许别人进他书房的,打扫都是他亲力亲为,他说书房里有工作上的机密文件,还有一些老物件,他不放心外人进来。

可她是外人吗?姓梁的进得,她就进不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进去看看梁柳到底做没做亏心事。

等二楼的佣人都下去准备夜饭,美珍悄声进了屋子,欧式的棕木书桌桌面被收拾得很干净,绿台灯下压着一个大红色的信封,蝇头小楷在上面写着“祝 何仲平 赵美珍 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 梁柳贺”。美珍没有拿起它,单单居高临下地看,这信封还挺厚的,想必里面塞了不少钞票。美珍环顾周围,一切照常,将离开桌前时,她直觉般地瞥了红包下的缝隙一眼,于是她拎起红包的一角,下面果然有猫腻,一张纸条露了出来——“十八日下午三时,裕美咖啡馆见。”

美珍冷哼一声,抽出红包里的钞票,放进裤兜里,然后攥着信封和纸条到卫生间,用火柴点着它们。她看着红信封被火侵蚀得一点点萎缩,火苗烧得“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八个字逐渐消失殆尽。最后她放心地将它们一把扔进马桶,拉下拉绳,“哗——”地一声,所有梁柳来过的痕迹,现在都在下水道里啦,仲平永远不会知道。

至于什么“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统统不重要,她要的是永无后患地成为何仲平的太太,要梁柳决不能染指她赵美珍的位置。还有十天,她和仲平就要举办婚礼了,他们说好蜜月旅行要去西安玩,任何人都不能阻挠,要怨就怨梁柳吧,怨梁柳这个节骨眼上作梗。

傍晚仲平归家,看她手指指腹黑乎乎的,美珍笑说是下午吃桑葚染上的汁水,没等佣人说下午的事,美珍便道,下午有位太太来送礼金。仲平只当是一贯的还人情债,只让美珍打点好就是了,自己先上楼洗澡去,美珍晓得他最近仕途大有回暖之势,身心疲惫,不再多打扰他,一夜无话。

第十二章 轰炸 上

他不禁背后发冷,一万人的尸体,摞起来该比这座五层的办公楼还高

民国三十年的重庆,几乎快被日本人炸穿地壳,无差别的轰炸瞄准了商业街和平民区,炮弹落在地上,所有的事物都粉碎了,衣服、人的肢体、房屋、家庭、人生,全都碎得七零八落,谁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生活。梁柳跟随红十字会的救护队四处救治难民时,常能在街上看见头破血流的人凭着残骸辨认亲人,她以为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事实上,她一度做到了,在上海,她可以撇下南市的传染病患者,无忧无虑地上山消夏,她发自内心地相信生死有命,他人的帮助都是徒劳。然而,当亲眼所见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一场轰炸后荡然无存,她办不到像从前一样隔岸观火。

她完完全全脱离了她所在阶级的生活,那种豢养她小半辈子的富裕生活,有天她在后市坡搭临时救护营,听见前两天救的小娃娃喊她“梁阿姨”,她恍然以为是钧安来了。梁柳这才想起,她许久未与何家人联络,当初被中央医院开除,拒绝碧莹安排工作的好意,又进了救护队,东奔西跑不着家,忽然就失了与碧莹的联络。

她心里也清楚,到底是因为仲平结婚,她不好再出现。

这年从元旦开始,日本人集中火力高频率轰炸重庆市区,郊区的房子倒显出安全的优势,即便如今加官进爵,娶妻生子,仲平坚持住在原来的房子,通勤时间长一些也值得。他还学碧莹家里的做法,特意请来工人挖了小防空洞,方便避险。

日子刚进六月,初夏时分的傍晚,蝉鸣聒噪,天边的火烧云连成红彤彤的一片,仲平火急火燎地开车回来,汗水洇湿背后的一大块衬衫,喊着美珍快抱孩子躲进防空洞。刚接到的消息,日本人升级空袭,市区里正在拉防空警报。

地洞里潮湿,虫子也多,尽管美珍包被围得孩子只露出脑袋,那些可恶的蚊子,依旧在婴儿光滑的额头上留下圆圆的红扁疙瘩,惹得佳佳嚎哭不止。

“要不我带着佳佳先上去,这儿蚊子太多了,看把她叮的。”

“不要命了!上级通知,日本人今天极有可能是疲劳轰炸,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看看城里的,躲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哪有这么娇气。”

“我不是心疼嘛,好了,知道了。”

仲平用手背蹭蹭佳佳的小脸,然后解开两手的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让蚊子转移目标到自己身上,“侄女像姑,跟碧莹小时候一样,招蚊子。”

“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现在天天灯火管制,夜里也不敢点灯,哪里都是黑黢黢的,重庆快成一座鬼城了。”

“重庆晚上点灯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从来这儿,就没看见过全城点灯。”

“特别好看,大红灯笼挂在每家的屋檐上,屋子又在起伏的山上,离远看是一叠一叠的红星。你还没见过重庆放烟花吧?”美珍越说越兴奋,但说到烟花时她忽然失了兴致,咧咧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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