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种病的表现形式为突发性失明,导致疾病发生的原因是视网膜动脉硬化,血液流通会忽然变得缓慢而形成血栓。每当视网膜内血栓形成,就会失明。”
医生的声音轻而低缓,他用一种非常小心专业的口吻说话,但听上去,他又似乎在担忧触怒倾听的人:
“这种突发性失明,一开始都是可逆的,等到血液流通后就会复明,也就是说,夫人在几分钟后会自动恢复正常。但这种病的麻烦之处在于会反复发作,随着时间的推移,突发性失明的出现会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失明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视网膜的问题也会越来越严重,到了最后,甚至会——”
说到这里,医生停顿了,然后,我听到左愈愤怒又焦急的低吼:
“会怎么样?你把话说完!”
又是三秒难堪又难耐的沉默,医生开了口:
“甚至会造成永久性失明。”
这句话,听在我耳里就像晴天霹雳。
永久性失明,这短短几个字,代表了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迟钝,就像置身于一个时间暂停的空间之中,只有绵软无力的思绪还在无风飘散。再也看不到光影和色彩,再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春天的花开了,我只能听风声。需要别人提醒我才知道冬天的雪落了,可即使别人提醒了,我也无缘一见雪落下的样子。
画笔肯定要搁置了,一个失去视力的业余画家,就像聋子音乐家,失去的是赖以为生的东西。可贝多芬那样天才的伟人又能有几个,我本来就画得不够好,更何况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世界,我没有提前把它记在自己的心里。墨墨的笑脸,是鲜活的回忆,可那份鲜活若是被我日日夜夜的回忆摩挲,想必也会索然无味吧。如果最后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忽然,我想到了楚湛拉我去拍的那部电影,如今,电影的剧情竟和我的人生经历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我苦中作乐,麻木绝望地想,如果最后我真成了瞎子,起码演电影里那个失去了视力的画家,会演得很好,因为我再也不需要演技,只需要本色出演,这算不算导演说的黑色幽默?
“永久性失明?”
好半天,左愈颤抖得快要破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直接告诉我,有没有能让她痊愈的办法!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付得起。”
左愈愿意为我花钱,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说他为了我甘愿一掷千金也丝毫都不夸张,但是就连万能的钱,买不到的东西也有很多。
“左先生,即使把世界上最好的眼科医生请来,也不能确保一定治好夫人的眼疾。她这种病,需要动手术,但手术的效果能达到什么程度,却不是人力能完全决定的——”
医生迟疑着讲述,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左愈激动地打断:
“别跟我说听天由命!你知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最爱的女人,为了她,我什么事都可以做!你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点失明,什么都不做?这不可能!”
左愈已经失去理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得出来。他引以为傲的强大自控力像洪水一样决堤,逃兵一样溃败。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患的这种眼疾,弄不好是不可治愈的。
“妈咪,你怎么站在这里?”
稚嫩的童声在我面前响起,我下意识地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我知道,来的人是墨墨,他发现我摘了呼吸机站在医生的房间外偷听。
这种听到对方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的挫败感,让我难以忍受。但面对墨墨,我只能竭力忍着心里巨大的空虚般的绝望,蹲下身,摸索着想要触摸他的脸。
“妈咪,你又看不见了吗?”
墨墨乖巧地把脸主动凑到我手上,他眷恋又不安地环过我的肩,在我耳边轻声安慰我:
“没关系的,爹地说妈咪你只是贫血,吃一些补血的东西,就会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对着满心都是我的孩子,我什么也不能说,不论怎么样,我都不想让墨墨为我伤心,只想让他开开心心的。因此,我微笑着说:
“妈咪只是在床上躺得闷了,想下来看看散散心而已。”
其实,我是在装睡时听到医生喊左愈去他的办公室,趁着病房里没有护士在,就下了床故意来偷听的。
谁能想到,原本已经恢复了视力的眼睛在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又犯了毛病,在几秒的眩晕之后,我再次什么都看不见了,正在心慌的同时,又听到医生对左愈诊断我病情的那番话。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妈咪,你说谎,你笑得好难看。”
再次开口,墨墨的声音却带上了哭腔。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脸蛋贴着我憔悴的脸。随即,我的脸上传来冰冷的触感,大概母子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感觉到冰冷的第一刻,不用想,我就知道这是墨墨哭了。
“墨墨,你怎么哭了?”
我慌乱地想要为他擦拭眼泪,可因为看不见,手却擦过了他的眉毛,然后才凭感觉,缓缓地下移到正确的位置。指尖的一片湿意,让我心碎,放在墨墨脸上的手,也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就像在无声哭泣。
“妈咪,爹地说你贫血,是在骗我的,是不是?”
墨墨的声音闷闷的,他越说越惶恐无措,*的小手覆上我的手,像是急于向我求证:
“妈咪,你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但不管是什么病,医生叔叔一定都会把你治好吧?”
我该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什么是医生也治不好的病。
一向警觉的左愈,这一次该是有多崩溃,才连我和墨墨就在门外都察觉不到。
办公室内,左愈又开始失魂落魄地说话,我牵起墨墨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墙面,想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我不想让墨墨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本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是我从前亏欠了他,如今仍在亏欠他的东西。
我是他的母亲,也是罪人。
“温潇,你刚才怎么一个人下床了?你还摘了呼吸机,拔了盐水,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躺在病床上,我的视力已经暂时恢复,出神地望着窗外还没开花的桃花树,侧耳听着左愈焦急的质问。
“我没事。”
良久,我才把目光移向左愈,看着他憔悴的俊美容颜,我比以前看得更仔细,更用力,更认真。或许用不了多久,我就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如果是这样,等到最后我彻底闭上眼的时候,我会不会忘了他长什么样呢?
这个伤我,虐我,又对我用情至深的男人,我恨他,怕他,想要逃离他,却以为,一定会铭记他的脸直到最后一刻。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看到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转过头,问他。
左愈久久没说话,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坐在我的床边,握起我的手,轻声道:
“医生说,你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果然如我所料,左愈不打算和我说眼疾的事。他不和我说,我也不想告诉他,我都听到了。我们两人手握着手,却各怀心事,许久之后,我淡淡道:
“让人把我的画笔拿来吧,我想画画。”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可以。
在医院里度过了短短一星期。
眼睛时不时的会陷入短暂的失明,但左愈一直坚持说这只是贫血,他每天都盯着我吃掉所谓的营养餐,就好像这么做,便能改变什么。渐渐的,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
“你下床的时候,必须有人陪着你。”
左愈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我是易碎的瓷娃娃,经不起一点磕碰。
就好像,他随时都会失去我。
“夫人,应该休息了。”
这天晚上,左愈有事在左氏集团开会,墨墨被左老爷子领着回左宅了,我摆弄颜料盘到了晚上十点。十点刚过一分钟,尽职的护理人员就劝我上床休息。
偏偏在这时,值夜班的护士敲响了我病房的门。
“左夫人,有位女士说她是您母亲,一定要探望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