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那么没用?为什么护不住这个人?她现在该有多疼,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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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娇不知道自己这几日都是怎么过的。
她人生的前十四年,享尽了所有的荣华。嫁给裴景的这六年,虽是苦了些,但也算安安稳稳。
可这几日,就像是把剩下所有的苦都吃过了。
他们将烧得火红的铁块烙在了自己脸上,手指被竹简夹过,连鞭刑,都成了最普通的。
有一日她的□□突然留了好多血,听说是有孩子流了。但那时候的她甚至连悲伤都没了。
怎么会那么痛?她以为已经是最痛的时候,便会有更痛的刑罚。林娇每一日清醒时,想的都是,她怎么还没死?
她连裴景,都很少想起了。
她想的全是爹爹,保护着自己从未受过一点苦的爹爹。神志不清时,她就一遍遍叫着爹爹,一遍遍求着爹爹带自己离开。
“看着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娃,怎么这般倔?”
“横竖都是死刑了,签字画押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不知,杜尚书那边发话了,必须要让她承认是受了裴家大公子指使故意杀人。”
“啧,那也没办法了。今日该用哪个刑了?”
两个狱卒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响。
“谁发了话?”
那两人吓了一跳,等转身看到来人后,更是吓得身子一哆嗦。
“陆……陆大人!”
两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林娇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睛,朦胧中只看见了身材颀长的男子,一身绯色官服,挺直的脊背里带着一股浩然正气。
这会儿那人正面带怒气地指责那两个狱卒。
“本官便是这么教你们屈打成招的?”
第40章 前尘(三)
陆思明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把此案的所有卷宗都呈上来, 本官要亲自审理。”
“可是……”一个狱卒小心地想要提醒,“是杜尚书那边……”
“你现在是在公然行贿本官吗?”陆思明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便是皇上来了, 也该依大梁律法行事。”
他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是死脑筋一个, 另一人悄悄对方才那狱卒摇了摇头, 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无非是夹在中间为难,跟陆大人多说也无益,不如报给尚书大人。
待那两人离开了, 陆思明转身去给林娇松绑。
满身污垢的女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刚一松绑, 人就直直地向地上倒去,陆思明赶紧扶住, 女人便落入他的怀里。
林娇身上的斑斑血迹也蹭到了他的衣物上,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在意。
“姑娘!”他叫了一声, 清冷中又带着温柔的眉眼,这会儿流露出几分关切。
林娇紧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她其实是听着了, 却无力也无心回应。申冤、逃离什么的,她都不想了,只想要一个痛快而已。
女子散乱在脸上发丝隐隐露出被烫过的面容, 陆思明眉头一皱,伸手又拂开了一些,果然看见被烧得黑焦的皮肉, 让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 怒气不自觉地就在脸上汇聚。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 怎么能容忍此等冤屈。
他到要看看,这个女子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要受此等酷刑。
然而他掀开头发的这个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女子,林娇伸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动作,却让陆思明可以想象昔日这位姑娘有多爱美。
他伸手将林娇被汗水和血水黏在一起的发丝,又轻轻地盖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他只觉着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心疼,夹杂在那恼怒之中,压在胸口处闷闷的。
“是我束下不严,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的案子,本官定当严格审理,若是有冤屈,也定会为姑娘申冤。”
林娇没有回应。
因为离得太近,她能闻到陆思明身上仿若松香的气味,她不喜读书,那一刻却想着,君子如松,似乎是可以用在他身上的。
像是个好人,只是她已经全然不想活下去了。所以任凭陆思明怎么说,林娇也是只字不理。最后男人声音停了一会儿后,一件干净的衣裳盖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闻到的味道,携裹着温暖将她围绕其中。林娇抬头,在那好看的眉眼里读出了怜悯。
“是我考虑不周,姑娘先休息吧。”
离开后,陆思明连夜翻看了卷宗,自然也是察觉到了种种不妥。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敬国公的女儿。
敬国公林锦正的名号,在大梁算得上是家喻户晓。
也许是因为惋惜为国奋战的英雄,女儿却落得如此下场;也许是因为被之前怀里单薄的身躯、满目疮痍的伤口所触动。陆思明心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难过。
他请了大夫给林娇诊治,大夫把脉后将他叫到了外面,冲他摇了摇头。
“伤得太重了,这位小娘子流掉了孩子,不仅没有好好调养,还受了此等酷刑,身心俱损。她身子骨原本就弱,如今……”大夫叹了口气,“怕是回天无力了。”
陆思明的心一沉。
他付了诊金,再三谢过大夫,才让狱卒将他送了出去。
男人看向了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人,大夫那些话,是背着这人说的,可林娇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
因为欺辱自己的人已经死了,因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所以申冤昭雪对她来说,可能真的并不重要了。
不肯签字画押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是被自己夫君指使的罢了。
陆思明紧紧攥着拳。
可即使如此,这个案子,他也要审,要堂堂正正地审,至少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升堂审案的前一天,陆思明在大牢外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在了解过这个案子后,他大概也猜到了那就是林娇的夫君,裴家大公子裴景。
裴景此刻看着甚是狼狈,本就简朴的青衫沾了不少泥,脸上带着青紫,双手紧紧扣在轮椅上,自然也没了平日里处事不惊的气度了。
但即使如此,陆思明也觉着,此人非池中之物。
可惜了,男人想着,不管是他,还是狱里那名女子,亦或是他们。
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后,他吩咐了旁边的书童几句,书童走了过去。
“裴公子,依着律法,确实没法子让您见您夫人,但若是您有什么想捎的东西,小的可以帮帮。”
男人死寂的眼里,有了片刻的光亮,只是又转瞬即逝,他一连说了几声多谢,那声音已是嘶哑难听。
迟疑片刻,裴景将怀里一直揣着的一枝桃花递了过去,那应该是才摘下来不久的,花瓣尚且鲜嫩。
“有劳小公子了。”
书童接了过去,又看着他修长匀称但并不整洁的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后,竟是翻找不出任何东西:“抱歉,在下……”
书童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自己的赏钱,赶紧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说完赶紧向里走,只是又被男人叫住了:“请问,我的娘子,怎么样了?”
背对他的书童有一瞬间的心虚,自是也知道林娇的情况的。他转身,在裴景藏着希冀的目光中,干笑两声。
“裴公子您放心,我们家大人,必会秉公执法,还你们一个公道。公子与令夫人,很快就会团聚的。”
他的避重就轻,不知道裴景察觉了没有。或是也察觉到了,却还是自欺欺人抓着一线希望。
陆思明回了牢房时,门口的狱卒见了他,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一人着急地就往里走,他立刻出声呵斥:“站住!”
那人回过头,小声叫了声陆大人。
陆思明沉着脸色,心里暗想不好,也顾不得处置他,就往里快速走去。林娇的牢房里果真多了几个人。
被围在中间的林娇,正伸出手,打算往地上的一张纸上按手印。
看到陆思明进来,几人一同停下了动作,互相看看后,一人走过来。
“陆大人。”
“这是在干什么?”陆思明压抑着怒气,他都亲自来审了,这些人是怎么个胆大包天,还来逼供。
察觉到他的怒气,下边的人赶紧安抚:“陆大人勿恼,我们并未动刑。是这女人自己承认了,她是爱慕裴家二少爷不成,恼羞成怒杀了人。跟她那夫君也没关系。”
陆思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看自己插手了,杜尚书那边也做出了让步,将裴府大少爷摘出去,就牺牲这么一个女人结案。
那人见陆思明面色阴沉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杜尚书那边现在就是只求一个名声了。左右这个女人也活不长了,她自己也愿意画押。陆大人……”
这么一个几方都满意的结果,谁都觉着陆思明没有理由不同意。
陆思明却没有理会他。
他径直往前走去了,在林娇旁边停下来。
女人跪在地上,抬头在看他。那张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即使没有光亮,也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陆思明蹲了下来,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放在林娇的身侧,面色与语气皆是温柔:“这是姑娘的夫君,托我带进来的。”
林娇愣愣地看了那花枝好半晌。
裴景……那颗原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像是有感应一般,再次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是月前她难得定做了一件新衣,因为都好几年没有新衣服了,便迫不及待地穿给裴景看。
女人提着裙角轻盈地转了一大圈:“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裴景的赞扬。
“好看。”男人明亮的眼里都是她的倒影。
只是这是春衣,现在穿还太早了。裴景给她披了一层外衣,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小手:“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穿。”
林娇噘了噘嘴,满是失落:“还要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