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记忆以来,听的最多的就是骂声。一开始,我还会去找淑妃哭,因为掖庭管事的嬷嬷告诉我,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于是我满含期待地过去,又被劈头盖脸地骂出来,而那几个嬷嬷就围在门口看我笑话。”
“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淑妃才不喜欢我,所以我每日都殷勤地把她的活也给干了。”苏含章边说边指了指桌子,“那时候我还没这张桌子高,干的却是掖庭里头最苦最累的活。”
似想起什么,他忽然转头问:“你洗过衣服吗?”
沈黛“啊”了声,摇摇头。
显国公府上的姑娘,怎么可能自己动手洗衣服?别说在家里,便是前些日子她同戚展白搬去小木屋,戚展白都没舍得让她干这些重活。
苏含章笑了下,“我洗过,还是大冬天的时候。”
他低下头,摩挲掌心那层那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厚茧,茧子里头还藏着大大小小去不掉的疤。
“天特别特别地冷,我手肿得跟馒头一样,疮子都破口流了脓,一沾水就钻心地疼。母亲看不下去,帮我把衣服都洗了,还跑去嬷嬷那里给我偷药。”
“一次两次还好,可偷得多了,嬷嬷她们就发现了。她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我们,举着棍棒追我们。母亲拉着我拼命跑,最后还是被追上了,棍棒跟雨点一样落下来,她压在我身上,帮我全挡了去。”
“那时候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我能从那鬼地方逃出去,我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他如是说着。
月影婆娑,因逆光的缘故,沈黛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那一双眼睛,深邃又明亮,收敛了平时的阴笑,流淌出温暖而笃定的光。
然而下一刻,那光便随着他垂覆的眼睫陨落了。
“我七岁那年冬天,那天正好还是她的生辰,我想给她过生辰,从御膳房偷了好吃的回来,被厨子发现打了一顿,伤着了腿,但我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他们没把吃的拿回去。”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抱着吃的藏在桌子底下,想等母亲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发现她倒在水井旁边,一动不动,头发都叫雪花冻住了。我拼命摇着她胳膊喊她,她都没睁开眼。”
“我吓坏了,向路过的宫人内侍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他们还把我推到雪地里让我滚。我实在没办法,就找了一根绳子,把母亲绑在木板上,自己一点一点把她拖回来。从水井到屋子,大概就六百来步吧,我瘸着腿,走了将近五个时辰。”
“没有月亮,也没有灯笼,就只有雪,很大很大的雪。我一边走一边发抖,哭都哭不出来。”
“她死了吗?”沈黛忍不住问。
苏含章摇头,“没有,至少当时还没有。她在床上煎熬了三日,才终于脱离苦海。”
沈黛沉默了。
“我哭了好久,几乎日日都在哭。直到第二年,父皇终于想起我,把我接了出去,我才终于想起来,笑是什么模样。”
“当时的我啊,像是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父皇嫌弃我不识字,我就玩命一样在崇文馆念书,想尽快赶上兄弟姐妹们的进度,想让父皇喜欢我,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在我面前都不值一提。可是结果呢......”
他冷哼,嘴角勾起一分讥诮。
“我不止一次地在想,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明明我也是皇子,和苏元良他们一样,拥有世间最尊贵的出生,事事还做得比他们优秀,可为什么我的童年会是那样的?苏元良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摔个小跤,他们的母妃就会过来给他们出头,甚至父皇还会亲自出面,而我的母妃和父皇却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
苏含章的手缓缓捏成拳,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沈黛心里由不得叹息,“然后你知道了真相,心灰意冷,就装病离开帝京?”
苏含章凝视着她的眼,沉默了好久,忽然玩味地勾唇反问:“你可知道,我离开帝京后,先去了哪里?”
沈黛愣住,看着他笑意里徐徐溢出的阴森,心蓦地一沉,“你去了碎叶城。”
苏含章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又问:“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沈黛没回答,只提防地盯着他,嘴角抿得笔直。
苏含章笑了下,重又望向那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涯的月亮,声音融在风里,变得飘渺不定。
“出发前,我以为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不幸的童年,对未来也充满迷茫。所以我才想去救他,告诉他不要难过,至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我陪着他,他不是一个人。”
“可我刚下马车,一个鞠球滚到我脚边,我抬头,就瞧见他一张笑脸,跟太阳一样耀眼。跟我道了声歉,他就抱着鞠球跑回他两个小伙伴身边。他竟然还有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唤那个男孩‘阿均’,唤得极是亲切,比父皇唤我时还要亲切。”
“当时我呆了好久,傻傻站在门外,看他们踢了一下午蹴鞠,路边的狗都嫌我烦了。后来我又瞧见了我的亲祖母,她狠狠罚了那三人一顿手板,瞧着怪凶的,可跟掖庭那几个嬷嬷比,根本算不得什么,毕竟事后她还亲自给三个人抹了药。”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
忽而一阵风雪,卷得屋内帐幔翻飞。他最后几个字落下,仿佛有千斤重,掀起冗长的沉默。
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沉浮。
苏含章浸在那半边月影里,瞧着宁静又安详,却又不是寻常人那种带着的温暖和美的宁静。而是一种沉在冰水深处,与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疼痛,统统都隔绝开的那种淡漠。
沈黛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含章眼梢余光瞧见了,轻笑,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略微前倾,“怎么,觉得我可怜,愿意做我的女人了?”
沈黛一下噎住,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含章眼神温软,“你配做我的女人,够漂亮,也够聪明,狠起来的时候没有心,可听说了别人的不幸,哪怕那人是你的敌人,你也会由衷同情,和我母亲一样,你们眼睛里都有柔软的光。”
说着,他伸手要替她拨开额前一缕碎发。
沈黛毫不犹豫地避开,厉声警告道:“我同小白已经拜过天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都是夫妻。还望殿下自重,否则休怪我夫君破城之后,将你千刀万剐!”
苏含章眉尖微挑,“小白?”人愈发凑过去,仿佛没听见她的警告,“你唤他小白,那唤我什么?”
沈黛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臣女不敢放肆。”
不想他却顺杆儿爬,爽快道:“无妨,我准你放肆。”
沈黛受不了他言语上的轻薄,蹭的站起,转身要离开暖阁,却被大门两侧横空架出来的刀拦住。
“殿下如今穷途末路,就只剩欺辱女流的本事了?”她咬着牙,恨恨回身瞪他。
苏含章却笑得云淡风轻,“就算我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日,我也要戚展白先死在我眼前。”
从头到脚的寒意,沈黛怔了一刻,怒道:“这事与他何干?他也是受害者!”
“可是他偷走了我的一切,不是吗?”
苏含章起身,缓缓朝她走来,一字一顿地质问:“湘东王、战神......这一切本该是我的人生,现在却被他的母亲、他的祖母强行夺走,平白给了他。我难道不该跟他讨回来吗?”
“不应该!”沈黛不卑不亢道,“你只瞧见了他表面风光,又如何懂得他心底的苦痛?”
“戚家待他不错,何尝不是念着他那身皇室血脉,能叫陛下偏颇于他,给戚家带来滔天富贵?湘东王?呵,倘若不是他那身骨血,换成别人,陛下会破格许下这么大的荣耀?你说他盗走你的人生,你又何尝没有抢走他的人生?他本该是皇子啊!”
一番慷慨激昂,像是一叠巨浪,排山倒海般,在屋内再次冲刷出寂静,比刚才还要庞大的寂静。
苏含章站在沈黛面前,垂眸睨着她,良久,冷笑道:“他无错,我便有错吗?他不稀罕戚家给他的一切......”他顿住,唇瓣几不可见地轻轻颤动,似是不甘,又似是祈求,“我稀罕。”
一双幽黑的眼瞳在月色中汹涌着磅礴怒意,怒气深处是真切的悲哀。
这大约是他头一回真正卸下伪装,在外人面前,将自己心底的脆弱和渴望表露出来吧......
沈黛心底被牵扯了一下,到底是没忍心在这时候刺激他,放软了声音,“不是没有人肯对你好,你若是能放下心中的执念,好好过日子,会有人珍惜你,也会有很多女子陪你......”
苏含章忽然侧头笑了,微微垂首展颜的模样,有少年般的青涩。
低下头,他与她温柔平视,“我不要很多女子,我就要你。”
唇瓣游向她耳畔,俊容被她侧脸阴影挡住,再打上光晕时,温柔已悉数隐匿,徒留冰冷残忍的笑意在他漆黑的凤眼里徐徐泅染开,好似夜雾里陡然乍现的剑光。
“还有戚展白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国际惯例,每一个病娇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58章
接下来几日, 沈黛便这样被关在了大皇子府上。
苏含章待她不薄,至少没真的让她在大冬天去住地窖,而是特特命人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厢房。
说是厢房, 却不只单单一间屋子, 而是一整套设计精巧的居寝,插屏高槅将主次分割得恰到好处。
院子里栽满了海棠, 地下挖通暗渠,时刻拿文火木炭煨着。是以外间早已千里冰封,这处小院依旧温暖如春, 花色灼灼欲燃。一日下来,不知要平白烧掉多少银钱, 苏含章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屋里一应家具也都齐全,甚至还安排了伺候的丫鬟。
听她们话里的意思, 这里原是给正妃预备的......
她们眼里满是欣羨,沈黛却嗤之以鼻。
这里再好,都不及柳州湖边她和戚展白的那座小木屋。
府里到处都是眼睛,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不错目地盯着她,沈黛只能在屋里待着。只有每日用饭时, 她才被准许出门,去暖阁“伺候”苏含章。
所谓伺候,就是简单地陪他吃饭, 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
有时是在听他回忆过去, 有时就只能亲眼看他如何笑眯眯地惩罚犯错之人, 鞭刑、炮烙......无所不用其极,耳边全是受刑人刺耳的尖叫,能叫人在数九寒天里惊出一身汗。
若是有人来禀报外头的局势,苏含章便会把她打发去屏风后头。
起初, 沈黛很排斥与他同处一室,死活不肯去暖阁,直到发现自己能躲在屏风后头偷听他们议事,从他们口中知道戚展白和爹爹他们的消息,她心底那股子恶心感才稍稍缓解。
青山不止一次暗示苏含章,她偷听之事,苏含章都只是笑笑,并未防备。
算日子已经有七天了。
苏含章挟天子以令诸侯,虽手握大邺几乎所有兵马,奈何师出无名,士气终归弱了。许多将领对上戚展白,还没展开交锋,就被他的气势震慑到,纷纷临阵倒戈。
戚展白借着这股东风,以“清君侧”为由,加之自己多年积攒的威名,一路北上可谓势如破竹,顺风顺水。眼下除了帝京,大邺其余版图已尽在他掌控之下。
“依照他们的脚程,三日之后便会兵临城下。”
这是沈黛离开暖阁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之后,苏含章就再没招她去暖阁一同用膳。
沈黛被彻底禁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小院里,红墙四合,框出头顶灰蒙蒙的四方天幕,像是一口深深的古井。周围都是苏含章派来监视她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最后连屋门也被加了锁。
她反而松快不少。
三日,再熬三日,她的小白就会来救她了!
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越是临近那一刻,她就越要静下心来。
苏含章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端看外头这些人就知道。便是死,他也会抱着戚展白同归于尽。眼下他是待自己不错,可焉知这些好,不是他为她黄泉路上准备的践行礼?
没猜错的话,三日之后,就是她这个人质发挥真正作用的时候。
又去了一日,院子已被他们的眼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铁桶,连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入夜,屋里一片森暗。
沈黛抱膝缩坐在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缝里冉冉升起的月牙。
门外“哐啷”响起开锁声,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青山推开门,先往里瞧了眼,确认她人还在,他稍稍松了口气,退至一旁。几个重盔铁甲的护卫随他一块让出路来,墨黑的斗篷将他们从头罩到脚,一动不动守在门口,跟鬼魅一样。
脚步声“蠹蠹”打碎夜色的寂静,苏含章自门口迈进来,负手在床前站定。同样是一身玄黑斗篷,拖拽在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竟难得没穿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