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音乐会的第一首曲子不是独奏,而是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肖茉请来的钢伴很厉害,是一位刚到三十岁的青年钢琴家,在业界名声很响。
现在的古典音乐界有资/本涌入,其实很多被称为钢琴家的人在白蓝雪眼里都配不上这个称呼,但这位派克先生却完全担得起。
“请大家欣赏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
肖茉对着话筒说完这句话,就走到敞开的三角钢琴旁边,做好了拉琴的准备姿势。
派克看和她交换好眼神,开始弹奏钢琴。
对这首曲子来说,由钢琴先进入第一段前奏是常规的处理方式,派克是罕见能做到将技术和情绪融合得极好的年轻人,琴音像是从他手下倾泻而出,舒缓完美,引人入胜。
到了第一段的最高点时,肖茉拉响琴弦。
肖茉拉琴的姿势十分优雅,表情也很投入,完全符合观众们对古典音乐的崇高幻想。
可听到肖茉拉出的第一个音时,白蓝雪就微微皱眉。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觉得肖茉操之过急了。
第一个音就操之过急,显得突兀,这说明肖茉的心没有完全沉下来,或许有些人可以聪明到做什么事都三心两意,但这在白蓝雪看来,如果拉琴也用这种态度,绝对是令人遗憾的缺陷。
这首小调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轻快又芬芳,宛如万物盛开的春天一样美丽,可肖茉拉出的琴音,在该温柔的地方优柔,在该轻快的地方焦躁,说不出的违和。
塞壬海妖吟唱般魅惑悠扬的音色到了肖茉手里,失去了本该有的光彩,没有被发挥出长处,隐隐有被钢琴声淹没的架势。
白蓝雪听得出,派克不想让钢琴的戏份重过小提琴,所以一直在适当的削弱感情色彩,可即使如此,肖茉的小提琴也沦于平庸,不能做到主宰协奏曲。
而与此相对的是肖茉一直都很享受的神情,就好像她的音乐真达到了心领神会的境地。
白蓝雪闭了闭眼睛,不再看肖茉的脸。
她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从协奏曲开始之际,维希就一直在观察她。
到了协奏曲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接连的展开部时,肖茉的手微微一抖,泄了半个音。
不过是半音,即使是对喜爱古典乐的乐迷来说,也不一定听得出这里有差错,只有非常熟悉这首曲子和有绝对音感的人才听得出来错了,白蓝雪听出来了,可平心而论,即使是大师演奏时也偶尔有出错的时候,一个小小错误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可是,肖茉自从拉错这个半音后,在节奏的把控上就维持着一拍之内的偏差。
派克想与她配合,适当的放慢了钢琴的进度,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不自知的惯性,肖茉却很不上道,小提琴是越拉越快,节奏也乱了起来,把这一乐章的八六拍的次序完全打破了。
听到这里,白蓝雪觉得,这首协奏曲已经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
肖茉的乐感并没有达到开这种规模的音乐会,应有的水准,她或许是有天赋的,可她的心太浮躁,如果静不下心来,不能在演奏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音乐上,那她永远都达不到音乐演奏家的程度。
白蓝雪对肖茉的评断很专业,也很精确,她知道,那些真正有鉴赏能力的乐评人和同行也会做出相同判断。她甚至有些疑惑,觉得肖茉的这种演奏水准在同龄人里虽然不算差,可要说能考上柯蒂斯,还是差了点什么。
协奏曲结束了,又上了弦乐队,后来还有独奏。
一场音乐会听下来,白蓝雪一直都很专注,却越来越失望。
音乐会尘埃落幕。
肖茉拿着塞壬,站在舞台的正中间,伴随着身后落下的帷幕,对着所有观众鞠躬。她虽然把腰久久地弯了下去,可她弯腰时的神情白蓝雪却看得一清二楚,她是在骄傲的笑。
白蓝雪不知道她是在骄傲什么,难道她真的听不出来,她的演奏没到达观众应该期待的水准吗?还是说,作为一个演奏者她并不在乎刚才的表现。
如果是如此,白蓝雪简直有些愕然,这是多么的凉薄啊。
而台下仍然是掌声雷动。
很多人鼓掌并不是因为这场演出有多精彩,而是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场,而台上的人是他们的外甥女,这个场是要捧的。毕竟肖茉宣传的时候,就打出了自己的贵族身份。
对于这些人来说,肖茉演奏得如何,也根本就不是他们关注的事。
白蓝雪默默地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心想,一场音乐会变成了社交晚宴。
在一片掌声中,台上的肖茉终于直起腰,她拿着塞壬,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步调优雅地下台。
白蓝雪一直盯着肖茉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蓝雪。”
维希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回过神,调整好表情才看向维希,不想让他看到眼里的情绪。但维希却用一种特别认真的目光注视着她,好像他被背叛了一样,有些受伤地说:
“你骗我。”
白蓝雪一愣,不明白地问: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了吗?”
维希的口吻有些嘲弄:
“是啊,你让我不舒服了,但你不知道。”
白蓝雪不说话了,她现在的心情其实很沉重,还沉浸在肖茉带走塞壬的那一刻里。
维希见她沉默,忽而直接挑明:
“你说你没听过音乐会,这不是在说谎?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听那些曲目的时候有多关注,哪怕是音乐上最细微的变化,都能赢来你的共鸣,你的这种敏/感,不是一个对古典音乐不具备鉴赏水平的人能拥有的。”
白蓝雪一时哑然,她没想到维希竟能注意到这么多。
随即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太过投入于鉴赏肖茉的演奏了,连演奏者都不那么在意的演奏本身,却被她这个观众如此剖析,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讽刺。
“是的,我骗了你。”
她低着头,眉头皱起,语调平平:
“对不起。”
维希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在无理取闹,可他还是生气地坚持:
“我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白蓝雪心烦意乱。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的父亲因为一起车祸昏迷不醒,为什么白承沥要用这么龌龊的手段毁了她的前途,为什么他这么做了还不满足,还要卖掉她的塞壬?
“其实我也会拉小提琴,”她像是被逼到了一个临界点,看着维希,笑得锋利,将自己本来被掩饰好的棱角都露了出来,“你表妹拉得不如我,可她能站在舞台上,拿着那把叫塞壬的名贵小提琴,而我只能坐在台下。如果不是你带我来,我可能连这一场音乐会的高昂票价都付不起。”
说完,她也不在意维希的想法,抬头指着舞台,冷冷道:
“我想站在那里,你懂这种心情吗?”
肖茉走到后台的休息室,把塞壬放回琴盒,然后亲自拿着琴盒走了特殊通道去二楼包厢。
左惟墨站在包厢敞开的视野前,看着一楼的偌大舞台。
片刻后,响起敲门声。
公爵夫人和肖茉一起出现在门外。
“左夫人,您能和我过来吗?我有几个人想介绍给您认识。”
温潇笑着应好,跟着公爵夫人一起离开了。左愈没有来听音乐会,一时间,包厢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左惟爱看了哥哥,又看了一眼肖茉,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左惟墨看着明显有话要说的肖茉,等待着。
肖茉略微斟酌一会儿,就开口:
“我今天的演出精彩吗?”
看着她,左惟墨淡淡地笑了笑:
“你尽力了吗?”
闻言,肖茉的脸色微变,她不明白这句尽力了吗是什么意思,但左惟墨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不甘心地追问:
“你这话是说我足够努力,但演奏的还不够好?”
左惟墨沉默一会儿,然后道: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足够努力,也演奏的不够好。”
肖茉没想到在一片好评声中,恰恰是她最在意的人发出刺耳突兀的声音。她*般笑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演奏的不够好?”
左惟墨看向她背着的琴盒,没有犹豫,平静道:
“作为演奏者,你应该比我这个听众更能认识到你的表演的真实情况。可现在,我觉得你迷失了。”
他说话的口吻很平和,可听在肖茉耳里却异常尖锐,她冷笑道:
“你觉得,我比不上塞壬的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