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凯的最后一句话,顾红星没听懂,他也不清楚冯凯的这个“捷径”究竟违反不违反规定。但顾红星觉得,既然冯凯是为了尽快破案,当事人又是支持态度,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因为只和李凤有关,所以这谣言只会在李凤的熟人之间流传。”冯凯说,“我散布出去,如果近期有和李凤密切接触的,就要赶紧去人民医院急诊科找林淑真医生来诊断。你想啊,既然吃饭、聊天都传染,那犯罪分子肯定认为那种事更会传染,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一定会去医院诊断的。所以,你赶紧去和林淑真串通好,让有人来求诊的,都在检查单上按个手印,咱俩躲在屏风后面甄别。一旦有相似的,或者认定的,我们立即抓人。”
在去人民医院的时候,冯凯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去说服林淑真帮助他们。没想到他们到了医院,遇见了正准备下班的林淑真,顾红星简要地把来龙去脉一说,林淑真就痛快地答应了。
林淑真把事情经过和急诊科的主任说了一下,主任也痛快地专门腾出一间诊室,作为他们“守株待兔”的“战场”。能帮助破案,这让林淑真很是兴奋。
从下午开始,就陆续有人来找林淑真了。林淑真则表现出很专业的诊疗姿态,先是询问来人的血型,如果是b型血或不知道自己血型的男人,就在一个检验单上按个红手印,把手印递给坐在一旁伪装实习生的顾红星手里。如果是其他血型或者是女人,就声称他们没有被传染,在他们的连声道谢声中让他们离开。
顾红星已经对灯泡上的指纹特征点了然于心,而用印泥捺印出来的手印,特别清晰,很好辨别特征点。
在他们“接诊”到十几个人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眼神闪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材不高,却挺壮实,走进诊室里也是东张西望,有一种心里很不踏实的感觉。躲在屏风后面的冯凯,在看到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什么血型啊?”林淑真拿出一张检查单,把印泥向他推了推,问道。
“看病还要问血型吗?”男人似乎起了疑心。
“b型血比较容易感染这个病毒。”林淑真按照之前的设定胡诌道,她心想幸亏大部分人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不然这一句话就能露馅。
“哦,那我好像还真是b型。”男人说道。可能是因为林淑真出色而自然的表演,让他暂时放下了警惕。
“按个手印,要检查一下。”林淑真一边拿出那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遮挡住鼻子,一边说道。
“按手印干什么?”男人的警惕心重新提了起来。
“哦,医院的程序,就像手术前要告知家属风险一样。”好在有前面十几个人的训练,林淑真这时候对答如流,“证明是你自愿接受检查的。”
男人犹豫了一下,想用右手食指按手印。
“用大拇指按,食指按的不清楚。”林淑真说。
男人皱起眉头,盯着林淑真看了半晌,林淑真的表演功底不错,也一脸无事的模样盯着他。男人看不出什么问题,还是犹豫着在检查单上用右手拇指按下了手印。
顾红星拿过检查单,瞪着眼睛看指纹。
“你在看什么?”男人见顾红星盯着自己的手印看,明显有些慌张,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未曾想,在屏风后面的冯凯此时已经用他铁塔似的身体堵住了诊室的大门。冯凯按住了男人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凳子上。
“别慌,等一会儿。”冯凯觉得自己的直觉不会错,一个正常人,不会在医院表现出如此大的疑心。
看到冯凯已经出马,顾红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拿出藏在桌子下面的放大镜,对着指纹看了一会儿,兴奋地朝冯凯点了点头。
男人意识到不好,这个按肩膀的人,肯定是公安局的便衣。他想猛地跳开,但冯凯早就精力集中地盯着他了。冯凯一把把他按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已经扭住了他的手腕。顾红星从腰间掏出手铐给他戴上。
“干什么!你们绑架吗?”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公安。”冯凯威严地说道,“有什么话,去局子里说。”
人民医院和公安局就一墙之隔,他们很快就把男人押进了审讯室。
“姓名,年龄,职业?”冯凯不由分说,开门见山。
在阴暗的审讯室里,冯凯背后墙壁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八个大字,震慑着男人的心,他明显开始发起抖来。冯凯知道,在现代,已经不用这八个字当标语了,说是不符合法律要求,但不得不承认,这八个大字对嫌疑人的心理还是有震慑作用的。
“胡鹏,29岁,化工厂工人。”
“你和李凤是什么关系?”
胡鹏抖得更加剧烈了,沉默了半天。
“工友是吧?”冯凯说,“一个车间的?”
胡鹏点了点头。
“一个车间工作,不至于密切接触吧?你来医院看什么?”
“我,我和她近距离说过话。”
“少废话,你不会还想狡辩吧?”冯凯声调突然加重,把胡鹏吓了个哆嗦,“强奸罪可是重罪,最重可以死刑的。”
陶亮是科班法学士,他知道,我们国家的第一部 《刑法》是1979年才颁布的,之前都是用一本1950年的《刑法草案》做参考,判决还是法院根据罪行严重程度和社会危害程度自由裁量。普通强奸案判死刑的,可不少见。
“没有,我没有。”胡鹏的喊冤显得苍白无力。
“你知道不知道,你强奸别人,留下来的东西可以做检验啊?”冯凯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说完,冯凯把手中的牛皮纸袋倒过来,里面的灯泡滚了出来,他说:“指纹是什么你懂不懂?1949年前就有这技术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冯凯在还是陶亮的时候,一直对技术不上心。虽然顾雯雯是搞技术的,但他经常会在家里开玩笑似的奚落技术人员。他觉得技术再怎么牛,不过也就是一个印证侦查员直觉的办法,也就是一个能说服法官的证据。如果侦查员不去摸排、不去审讯,光靠技术那是什么都干不成的。虽然他是这样想,但在审讯工作中,他会经常抛出技术物证来摧毁嫌疑人的心理防线。所以,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认可技术工作的,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它的重要性罢了。
果然,有了之前在医院问血型、看指纹的前情作为铺垫,胡鹏的心理已经脆弱不堪,此时技术物证一抛,胡鹏的心理防线就直接崩溃了。他开始痛哭起来。
“说吧,仔细交代清楚。说清楚了,我会和法官求情,留你一条小命。”冯凯说。在现代,他绝对不敢说这种话。
仅仅一个小时的审讯工作,冯凯和顾红星就拿到了胡鹏是如何垂涎李凤的美色,如何潜入女工宿舍并拧掉灯泡,如何捆绑李凤并实施强奸的全过程的口供。
从审讯室出来,天色已经黑了,冯凯因为早晨没有睡好,此时哈欠连天。顾红星则毫无困意,他要求冯凯和他一起去女工所在的工厂、她父母家和朋友家,去告诉大家之前所谓的病毒,只是个为了破案的诱饵而已。李凤身体很健康,需要大家的鼓励和安慰才能恢复心理的健康。
冯凯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有没有病毒时间长了大家都会知道,李凤自己也会解释。而心理健康,不用他们说,关心她的人也会去安慰。但顾红星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利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这才是一名共产党员的责任。
冯凯想要拖延拖延,明早恢复了体力再说,但实在是受不住顾红星的唠叨,最后还是陪着顾红星一起,奔走到了深夜。
(1)
集体户:即集体户口,指职工、学生常驻在机关、团体、学校、企业、事业单位内部宿舍或集体宿舍,以及非现役军人常住在军事机关或军人宿舍的户口。
(2)
“11路”:因为两条腿就像11,走路回家就可以说是坐11路车回家。这是一种戏称。
(3)
作者注:生物显微镜是用来看生物细胞的,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是用来看实物的,因此此处才说痕检用不上生物显微镜,使用更多的是立体显微镜和比对显微镜。
第四章 剥皮
1
第二天一早,冯凯和顾红星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发现刑侦科全体同志都在办公室里。
“两个年轻人,两次出马,都大获全胜,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他们鼓鼓掌吧。”穆科长带头鼓起掌来。
在大家的掌声里,顾红星窘红了脸。
冯凯情商很高,上次他们从火葬场出来后,顾红星的情绪就一直不在状态。冯凯知道顾红星是为什么会从枪战后的兴高采烈变成在火葬场时的闷闷不乐。只是,这种事情也不好明说。看着顾红星的落寞和惆怅,冯凯于心不忍。所以在这个时候,冯凯和大家说道:“这案子啊,我还真的只是个助手,头号功臣是小顾!他在现场发现的指纹,成了本案破案最为关键的物证。”
“物证只是物证嘛,破案还得靠侦查。”叫作陈秋灵的老侦查员一边转着手心里的核桃,一边说道。他的声音很尖锐,配上他那瘦削的面庞和一双三角眼,看起来就很有城府,估计犯罪嫌疑人坐在他对面,被他盯一会儿就能感到心里发毛。可这时候,本来是想给顾红星鼓鼓劲,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老陈阴阳怪气地给打断了,冯凯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但是他仔细想想,自己在现代时,不也经常在办公室里,贬低技术警察的作用吗?眼前的这个老家伙,简直和他以前臭味相投啊。
“老陈,还真不是。”冯凯说,“这案子要是按照常规套路来摸排的话,最少得要半个月才能破案。可是我们半天就把案子给破了,那正是因为有了小顾发现的指纹啊!啊,当然,老马做出来的血型也很重要。”
马法医摸着下巴的胡须,笑着摆了摆手。
冯凯内心苦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了个年代,自己就成了刑事技术的代言人。
“没,没,没有,我,我,我。”顾红星被冯凯这么一抬,顿时慌了。
“就别你你你的了。”冯凯白了他一眼,生怕他谦虚几句,正中了老陈的下怀。
“我不这么认为。”陈秋灵冷笑着摇摇头,用他那尖锐的声音说道,“这案子,范围明确,你说的半个月,那是运气极差的情况。如果运气好,最先就找到了那个胡什么的,只要一审查,肯定也就破案了嘛。我看啊,指纹什么的,那么点大的小玩意儿,哪有多大作用,不过是碰巧而已。”
“真不是碰巧。”冯凯想要解释。
“怎么不是碰巧?哦,就手指上的这些弯弯扭扭的东西,就能说谁是罪犯,谁不是啊?这个我是不信的。”陈秋灵说,“要坚信,公安机关的铁拳才是硬道理,不要搞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个,老陈啊,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年轻侦查员小秦说道,“新兴技术是要鼓励的,你不能打击。你说古代的时候,还不相信隔着十万八千里能通上话呢,还不相信一个小方盒盒能放出人影来呢。”
“是啊,听说这技术在1949年前就有了。”之前被老头儿叫“小肖”的肖骏也附和道。
“别争了,别争了,不管是碰巧,只要真有用,路遥知马力嘛。”穆科长在中间调停,说道,“以后的路还长,别辜负了我给你们的自行车。这几个老家伙都还没配呢。对了,下午局长会来我们科,听你们汇报一下这个案子的情况。”
散会后,几名侦查员各自忙活去了。顾红星的忧郁情绪似乎有了明显的缓解。冯凯知道,自己的这个药是下对了。他知道,自信心对于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对顾红星这种从小就缺乏自信的年轻人,更加重要。
虽然不忧郁了,但顾红星几次对着冯凯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样的异常表现,也很快就被冯凯捕捉到了。
“你这人,真够迂的。”冯凯训斥道,“有什么话就说,天天瞻前顾后的干吗?”
被这么一训斥,顾红星有些扭捏起来,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你说,局里刚刚花钱给我们配了车,还有可能花钱给我买装备吗?”
“你要什么装备?”
“就是现场勘查的装备。”顾红星说,“我之前和你说了吗?我现在用的勘查包里的金粉和银粉,颗粒太粗糙了,和学校的没法比。虽然说新鲜的指纹是可以刷出来的,但是很多特征点都被粗颗粒遮盖了。如果是较为陈旧的指纹,很有可能就刷不出来了。”
冯凯以前不懂痕检,但和顾红星相处这么久,天天听他唠叨,所以也知道一些,所谓的“金粉”和“银粉”,其实是“铜粉”和“铝粉”,是将铜和铝磨成非常细密的粉末,痕检员用沾着粉的刷子去刷重点部位的时候,如果这个部位有汗液指纹,粉末就会被汗液黏附住,重点部位上就会留下粉末组成的指纹形状了。用胶带把粉末粘下来、贴在指纹卡上,指纹的形状就会被保存在指纹卡上了。所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痕检员寻找指纹,其实就是“一把刷子闯天下”。
冯凯心想,现在这时代,还是外国货更好一些。等到了现代,论制造业,有谁敢和我们中国比?
“还有,勘查包里,只有一个比我岁数还大的放大镜。”顾红星接着说,“放大效果不好,镜面都花了,而且手持的放大镜很难保证稳定的高度来观察,这两天看指纹,我都快把眼睛看瞎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用的是马蹄镜,就是在一个马蹄形的小支架上放一个放大镜,只需要把马蹄镜放在指纹卡上面,眼睛凑过去看就行了,这样看得才准。”
“我就搞不懂你,钻什么牛角尖啊,有多少设备,咱们就干多少活,又不是说少了这些设备,地球都不转了。”冯凯说。
“不,我觉得,要做一行,就尽可能把它做好。”顾红星说道。
“那你自己去找局长要啊,下午正好要见局长。”冯凯奚落道。
“我,我不太好意思说。”顾红星盯着冯凯,眼神里尽是哀求。
冯凯看了看顾红星,很无奈。冯凯自觉并不是一个会心软的人,但是面对着这个一起战斗的战友和未来世界的老丈人,自己总是狠不下心。只要顾红星一用这种眼神来求他,他就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太没有原则了。
“行了,行了,我下午帮你提出来。”冯凯挥挥手说,“但这些东西的具体用途,你得自己介绍,我也不懂。”
“行。”顾红星咬了咬牙。
冯凯知道,让顾红星在领导面前、在多人面前讲话,是难为他了,不过,他也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不会表达啊,所以,让他介绍算是对他的锻炼吧。
一直到下午下班,顾红星都在念念有词,估计是反复练习如何介绍他需要的设备吧。
局长尚武是位老革命,1949年后,就一直奋战在公安战线上,到现在都28年了。他身高一米八,不胖不瘦,皮肤黝黑,留着部队里盛行的小平头。虽然头发全白了,但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总是一脸严肃,似乎不会笑。无论往哪里一坐,尽是威严。
冯凯坐在尚局长的对面,把过年期间发生的枪击案和强奸案的破案始末做了详细的工作汇报,也没有藏着掖着自己的一些非常规手段。
“我们的两位新同志,我还是第一次见,就带着战功来见我。”尚局长说,“很不错,新中国的公安事业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放心。不过,破案的手段,以后还是要更规矩些。现在时代不同了,慢慢地,老百姓们就会有更强的维权意识,对公安工作提出的要求也会更高。”
冯凯知道,这个尚局长看起来并不赞成他的“守株待兔”之计。虽然表面上是大大的赞扬,但其实是在提点他们要注意方法。看起来不管什么时候,当领导的顾虑都多。能用最简单的方法破案不好吗?冯凯不能理解。
“哦,对了,局长。”冯凯说,“顾红星在两起案件中都发挥了主导作用,那是因为他带回来了新兴技术。可是,这新兴技术在我们局受到了限制,因为设备不足。”
“哦?你们这是在问我要东西吗?”尚局长抬眼盯着二人。
“问您要东西,也是为了工作啊。”冯凯嬉皮笑脸地说,“如果大的设备不能买,那至少得有一个马蹄镜和一套进口的金银粉。”
“你说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尚局长果然问道。
冯凯看了看顾红星,顾红星立即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像背书一般,把设备的用途、现有设备的缺陷等一并说了出来。虽然这是提前准备好的,听起来很是生硬,但至少顾红星这次当着局长和刑侦科全体人员的面,说了一大段话,都没有结巴。冯凯觉得,这是顾红星巨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