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无与伦比的威慑力,仅限于十二所的在编官吏,雇佣狗腿子并不在此列。
入夜,石鼓街,路口的大牌坊下。
一栋木制的小班房,修建在牌坊侧面不起眼的角落,窗户也就两尺见方,外面挂块牌子,上面写着个已经掉色快看不清的‘捕’字。
头发花白的贾胜子,穿着身衙门小吏的袍子,左手拿着蒲扇轻摇,慢条斯理的在记事簿上写着:
“曹阿宁报,木屐巷王家的老太太,丢花母鸡一只……”
巴掌大的小木房子,根本容不下两个人,身着官差袍子的曹阿宁,只能斜靠在门口处,手里拿着茶缸,慢条斯理的吹着漂浮的茶叶。
“呼~~”
眼见贾胜子认认真真写着案情记录,曹阿宁摇头道:
“写这些有什么用,我以前就是当暗卫统领的,命案要案有专人去办,这些巡街狗腿子送上来破事,瞅都不会瞅一眼。”
贾胜子摇了两下蒲扇,以过来人的口气叮嘱道:
“这大梁的官场,和南朝可不一样。圣上继位后,整顿朝纲肃清纪法,列下十二律,第一条就是‘明记’,也就是把每日所行之事明明白白记录下来,交由上级审阅封存。
“如果出了事情,往下追根溯源,记录上有而上级忽视,下属无责上级担罪;记录上没有,则下属担罪。
“别看丢只鸡是小事,万一夜大阎王杀过来,在木屐巷附近藏身的时候饿了,随手偷只鸡吃,事后犯下惊天大案,要株连周边巡街差人,禀报鸡被偷的差人,便算是提前发现异样,无罪……”
曹阿宁拿起茶缸抿了口:
“那你怎么知道,夜大阎王藏身的时候偷了只鸡?万一不是他偷的呢?”
贾胜子摇了摇扇子:“疑罪从无,朝廷同样没法证明夜大阎王没偷鸡,只要没找到偷鸡的真正凶手,证明偷鸡一案和夜大阎王无关,那就会认可你提前发现异样但不受重视,尽了责任,按律免罪……”
“吨吨吨~~……”
曹阿宁把一大缸茶一饮而尽,见贾胜子还在唠叨,又询问道:
“我好歹也算个入门宗师,武艺放在十二所不算拔尖儿,也处于上游。这到了京城,就干巡街的差事,月俸才五两,好房子都租不起,你说上面的公公,是不是识人不明?”
贾胜子听见这话,轻轻嘘了下,而后道:
“这是赏识我等,给我等机会;圣上继位后,最喜欢的便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官吏,朝堂上凡是从地方官一步步升上来的臣子,地位明显比有世家背景的高,没背景圣上给你当背景。
“你一路上那般讨好寅公公,寅公公都快把你当干儿子了,让你在这巡街,是不想让你送死,专门放到这里混资历……”
曹阿宁倒是知道自己很受寅公公赏识,想了想又道:
“若我等都是从基层做起也就罢了,凭什么许天应那么受宠?上来就封了个小爵位,赏个大宅子还配一堆丫鬟,早上跑去国师府下棋,下午去禁军当教头,偶尔还能去王公家里赴宴。都是一起出来的,我还得给他牵马开路……”
贾胜子微微耸肩:“别拿跑魁不当武魁,人家再不能打,寻常宗师还是随便收拾,和咱们这些臭鱼烂虾能一样?”
曹阿宁对这话也没法否认,把大茶缸放下,按着腰刀道:
“行了,再巡一圈就散衙,去老许家里蹭吃蹭喝。”
“想办法帮那王老太太把鸡找回来,出来办事,就得有点功绩,不能光混日子。”
“知道啦,我去买一只差不多送过去。”
曹阿宁拍了拍袍子,本想按照路线出发巡街,但刚走没几步,忽然发现手底下的一个老暗卫,按着刀柄从街头快步跑来,遥遥便急急禀报:
“头儿,不好了,岁锦街那边出事儿了……”
曹阿宁听见这话,心头便是一惊。燕京的岁锦街,可是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达官显贵扎堆,只要出岔子,明天指定会有朝臣参十二所几本,当下迅速上前:
“出什么事儿了?有人嫖霸王娼?”
“那倒不是,好像是死了人,赶快带人过去看看吧……”
……
……
下午时分,岁锦街上车水马龙,随处可见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街边的华美楼阁内,则是灯红酒绿莺声燕语,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奢靡。
行人摩肩接踵的街道上,夜惊堂做寻常护卫打扮,沿着街边缓步行走,欣赏着与云安截然不同的街景。
折云璃则是娇俏小丫鬟的打扮,梳着精致的羊角髻,斯斯文文跟在身侧,看起来就好似和护卫一起出来私会的大户丫鬟,不时看一眼旁边的大铺面:
“这春满楼在什么地方?都走这么久了还没瞧见……”
夜惊堂也是第一次来,自然不清楚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岁景街的中心地带,他随意扫了眼道:
“应该就在前面。待会要对付的目标,是江湖魔头‘剥皮书生’,据情报,相貌看起来很儒雅,年纪四十多岁,随身应该带着一把剑,化名‘邓书安’……”
折云璃常年泡说书堂子,自然听过剥皮书生的名号,小声道:
“剥皮书生名头比那个赵栋大些,赏银少说得四十两吧?咱们对半分,一个人拿二十,感觉还是亏本的样子,都不够伤药钱。”
夜惊堂对此摇头道:“行侠仗义,要不求名利,就算一文钱没有,咱们遇上了也得管。若是没银子就不动手,那不就任由此等恶匪在北方逍遥法外了……”
折云璃只是说说罢了,也没要酬劳的意思,略微琢磨,又低声道:
“惊堂哥,你偷偷带我去青楼逛,要是师娘知道,不会揍你吧?”
“我又不是带你进去喝花酒,办事罢了。待会要是瞧见或者听见什么,切记别好奇,不然后果自负……”
“切~我又不是小丫头了……”
……
两人如此闲谈间,很快来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了岁锦街的中心地段,‘春满楼’的大招牌,也映入了眼帘。
折云璃对青楼还是很好奇的,遥遥打量几眼,看着窗口若隐若现的骚气窑姐儿,暗暗“咦~”了一声,本想和夜惊堂开玩笑,但马上又觉得不对,蹙眉看向春满楼三层临街的一个窗口,询问道:
“那个人……是不是华小姐他爹?”
“嗯?”
夜惊堂正在观察春满楼附近的地势,闻言也顺着目光看向春满楼三层,果然发现窗口处有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正单手负后摸着下巴,看模样是在酝酿诗词,虽然距离有点远,只能看到侧脸,但可以确认是华伯父无疑。
而且更恐怖的是,小云璃因为前两天华俊臣三句话不对就掏钱的事情,大大低估了这怂包伯父的实力。
华俊臣实战经验再少,自幼勤学苦练的底子做不得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基本功并不差,云璃抬眼蹙眉盯着打量,正在酝酿诗词的华俊臣,马上就有了反应,转眼看向了这边。
而后就是六目相对……
“……”
夜惊堂暗道不妙,想当做没看见,但瞧见华俊臣往后一缩躲闪,又连忙顿住的动作,便知道为时已晚,低声道:
“打量目标要用余光,别盯着看,都多大人了,还能犯这种小错。”
折云璃发现华俊臣转头,知道自己出纰漏了,神色没异样,嘴上低声道:
“距离这么远,我还以为他注意不到……现在怎么办?”
夜惊堂发现华伯父表情也有点尴尬,便想转头就走。
结果他俩还没转身,可能是以为他们要回去找小姐告状的华俊臣,就连忙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夜惊堂见此,扭头就走显然不符合护卫的人设,当下只能硬着头皮,快步到了春满楼外。
等走到附近,他便瞧见了华俊臣的马车,可能是怕被闺女找到,还专门停在了侧面角落。
华俊臣站在窗口,看着两人走来,知道后面的小丫鬟叫吴妞妞,不过闺女给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改成了‘云璃’,此时神色坦然中带着三分尴尬开口:
“华安,云璃,你们怎么来了?”
夜惊堂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办事的,面对这个问题,只能瞎编道:
“天都快黑了,小姐让我们出来叫老爷回去……”
华俊臣听见这话,眼皮都跳了下,左右看了看后,从窗口翻身一跃,直接落在了两人面前,把夜惊堂拉到一边儿:
“小姐知道我在这里?”
夜惊堂脑子并不笨,摇头道:
“绿珠姐说可能在岁锦街的酒楼宴客,让我过来找找,然后就遇上了……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来,老爷也避不开,我都明白,回去就说在棋社找到了老爷……”
华俊臣见夜惊堂如此机灵,深感欣慰,但这种事光欣慰显然没用,他从袖子里摸了摸,取出了一张银票,给后面斯斯文文的云璃:
“云璃,你去给小姐买点首饰水粉,给自己也买些,随便挑,算老爷赏的。”
折云璃瞧见华俊臣递过来的银票,就知道是给的封口费,让她别告密。她眨了眨眸子,欠身一礼:
“是。”
而后就拿着银票,乖乖跑去了不远处的脂粉铺子。
华俊臣见此暗暗松了口气,又对夜惊堂道:
“你待会给云璃丫头打声招呼,让她回家别……”
“明白,就说在棋社碰见了老爷。”
华俊臣点了点头,而后便扶着夜惊堂肩膀,一起往里走:
“名利场的交际应酬,都是如此,我也没办法,朋友设宴不能不来。华宁他们都在上面喝酒,你也上去喝两盅,就当舟车劳顿,犒劳你们一下……”
“?”
夜惊堂发现华俊臣喝花酒瞒而不报也就罢了,若是还一起进去喝,被华小姐知道,还不得咬死他。他稍显迟疑:
“这个……要不我在门外等着,我没来过这种地方,放不开……”
“唉,说的我放得开一样,上去就喝酒,又不在这里过夜,老爷是有家室的人……”
华俊臣显然就是打着拉夜惊堂下水,让他回去没法如实禀报的主意,说话间连推带拉,硬把夜惊堂带进了春满楼。
华俊臣作为世家门阀的嫡子,虽无官身爵位,但放在京城的公子哥里面也是顶流,加上财大气粗为人豪爽,无论在哪儿都是财神爷的待遇,刚进门,风韵犹存的老鸨儿就跑了过来献殷勤:
“哎呦~这位公子好生俊俏,敢问是……”
华俊臣亲自跑下来迎接护卫,说出来显然不合理,为此介绍道:
“这是我一个世交好友的儿子,最近来我手底下跟着做事,你叫华公子就好。”
“哟~”
老鸨儿看夜惊堂身板相貌就知道不一般,一听也姓华,哪里敢怠慢,连忙带路送上三楼。
三楼说是雅间,倒不如说是一整个大平层,整个三楼就一个套间,有茶室、大厅、卧室等等,四面都是窗户,几乎可以鸟瞰皇城以外的全景。
此时雅间里面人还不少,华宁和两个护卫,在侧面的小房间里就坐,旁边还有其他管事护卫,应该是华俊臣朋友家的随从。
正常这些人就是在外面待命,随时听候吩咐,但华俊臣也不知是不是怕华宁回去碎嘴子,对跟班相当好,还给弄来了酒菜。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