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安没有作答。
半晌,晏老太太长长叹口气,“去做你想做的,我护着你便当偿还当年我袖手旁观的薄情。”说完这句,晏老太太身形佝偻,似又老去几岁。
远处池水粼粼,扁舟荡漾,半人高的芦苇依依摇曳。
宋锦安低低道,“我愿。”
“宋五姑娘——”晏老太太惊喜略抬高声量。
迎上晏老太太的期冀,宋锦安双手叠加,右腿后屈,以最标准的万福大礼道,“我愿嫁与晏霁川为妻。”
“多谢,多谢。”晏老太太喜极而泣,掩住泪意。
宋锦安柔柔一笑,心底暗慨,该道谢的,应是她。
远处等候的不耐的晏夫人一步三顿地走近,余光不住瞥着宋锦安的面,扭头对晏老太太道,“娘,外头风大,回去罢。”
晏老太太留给宋锦安一个彼此知会的神情,笑眯眯跟着晏夫人朝回走,“正巧我有事要告知你。”
“是何……不可不可……娘……”
后头的话宋锦安未听也猜到是何,一想到那个满脸藏不住心事的晏夫人要强装喜意坐高堂,她便好笑地捋平衣摆。
晏霁川掩去惜别的不舍,依旧那副翩翩有礼的模样,“我送你回去罢,今儿我娘亲闹了脸色,是我的过错,往后将事情说开,她也会自知不对朝你道歉——”
“怕是说不开了。”宋锦安忍着笑意挑眉,倒是没想着这件事晏老太太竟也未同晏霁川提前通气。
“我早同祖母说分明,祖母也答应我今儿会替我们做个见证,是各自好散,断不会叫流言蜚语缠你……”
宋锦安停下脚步,瞧着晏霁川慌里慌张的模样。
身后的朱雀街檐角坐落着绯红朱雀,白墙黄瓦之间,不善说道的人一紧张便俊脸染粉。
宋锦安的眸前忽明忽暗,似在看着眼前人,又似在看很久很久前曾立在这的人。良久,宋锦安抽出回忆,低低一笑,
“阿晏,我们成亲罢。”
“我——”猛地,晏霁川住口,不可置信颤着唇,脸色红的彻底,“甚么——?”
“我说,若你还愿意娶个假妻子的话,我们成亲罢。”宋锦安缓缓转身,去瞧天际处的霞光交接,“是你祖母的意思,她需要场假婚事,而我需要她给我的利益,所以我同意了。”
因宋锦安未扭头,所以她未见着晏霁川亮的惊人的眸是怎样归于黯淡。
她只听得晏霁川道,“小五,你当真愿意么?祖母的意思不重要,我只想知晓,你会不会委屈?”
朱雀街又长又宽的巷子灌来风,宋锦安挽起耳畔碎发,很轻很轻,“我能得到晏老太太的支持和个侯夫人的位置,能有何委屈呢?”
“小五。”晏霁川喉头滚动,咽回他的犹豫道,“我想等你递交火器图纸受赏的那日请旨赐婚。”
宋锦安瞳孔一颤,那般直直看向晏霁川,话带茫然,“我们明是假婚事,为何要圣上旨意?”
“常说御赐婚事不可分散,然我想求道,纵使分别也能好散的旨意。他日你不论何处何地,都能借我晏家的势力。”
那刹,宋锦安忽觉心头掂掂,她望着晏霁川的眸,“阿晏,我想告知你个秘密。”
晏霁川好似明白她要说甚么。
风中的少女悠悠叹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曾和宋大小姐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她的喜怒哀乐我都能体会,也好到我想替宋家翻案。所以你不必常觉亏欠,明明是我需要晏家助我步步高升得以请旨重审。”
“那谢砚书,也是你那时认得的么?”
宋锦安抿唇,“是。”
晏霁川也学她的模样站于街角去瞧外头热闹的人群,眉眼弯弯,“小五,我也有个秘密,一个连阿九都不知晓的秘密。等我们成婚后,我再告知你。”
相认
谢府韵苑门窗紧闭, 两个婢子面若寒蝉彼此交换着眼色。
琉璃苦着脸替谢砚书捡起散落的书本,“小少爷,您问我, 我当然也不知晓。”
“甚么不知晓, 我分明听到你们在说娘亲,你告知我!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半大个人叉着腰,圆圆的脸气得发鼓。这几日谢允廷叫娘亲一事惹得郁郁寡欢,心中总狐疑他娘亲与宋五姐姐的干系,谁承想在他小歇时便听得琉璃和小婢女鬼鬼祟祟说道宋锦安这三个字。
“小少爷,我真的不知道!”琉璃咬牙,决不松口, 心里头暗恼她方才怎就嘴欠同人聊起这些事来。
得不到回应,谢允廷哼一声, 急匆匆朝前院跑去。
“小少爷,您去哪!”
后头婢子的声响叫谢允廷远远甩在身后,他一口气冲进谢砚书的书房,打开门便是谢砚书一身烟色薄衫批着公文,素白玉手提笔时觉如圭如璋。
对谢允廷的冒冒失失, 谢砚书仅垂眸问道,“怎么?”
谢允廷小大人似的跺着脚, 一手恶狠狠拍在案牍前,“宋五姐姐是不是我娘亲?”
猛然, 谢砚书手下的东西叫墨毁去, 他神情莫辨, 捏紧笔杆, “谁告知你的?”
“我自己猜出来的!我能和我娘亲感应到,宋五姐姐头一遭出现的时候我便觉着亲切。我病了, 是她在照顾我,她对我好她盼我健健康康。她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语毕,谢砚书未答,沉默保持那般姿态。
谢允廷登时想分明,他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我要娘亲,我想娘亲!”
耳畔是孩童的喋喋不休,谢砚书漠然任由谢允廷的大哭大闹,忽道,“小满,回去罢。”
谢允廷不解地止住哭腔,抽抽搭搭愣了半晌,委屈地扭身跑开。
厚重黄梨木门吱吱呀呀扣上,谢砚书仍是提着笔,却一个字落不下。
书斋外头两条小径环着盆池,葱色堆草沿途而茂。
谢允廷一路跑回房倒榻痛哭场,复觉此举实在窝囊。
他有娘亲,且娘亲说过很爱他。想着想着,谢允廷精明地坐起身,暗道,娘亲不认的人是爹爹,又不是不认他这个儿子,所以他和爹爹才不一样。
捋分明的谢允廷套上靴子,板着小脸支开琉璃,对着姚瑶吩咐,“带我去找娘亲。”
“不行。”姚瑶想也不想地回绝。
谢允廷学着谢砚书往常威风凛凛的样子,道,“听我的!”
姚瑶面无表情挪开视线,对于谢允廷的狐假虎威丝毫不惧。
见软硬兼施都不通,谢允廷焉了吧唧地躺回去,默默抹着眼泪,露半个身子于被褥外时不时轻抖几下。
姚瑶稍侧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去也行,别卖我。”
闻言,谢允廷麻溜爬起,头点得飞快。
朱雀街同军营所接壤的小巷已是稀稀落落支起晚间的摊子,小商贩熟练地搓着手中面团,拉出好长条细面,一溜地扔进沸水中烫着,两侧的香气便愈传愈远。
宋锦安袖口里塞包才买的零嘴,倒也不纠结于方才晏霁川口里神神叨叨的秘密,独向军营去。卖卤煮的小贩边挤出条道,是宋锦安的必经之路,此时那窄窄的巷子内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一众粗布麻衣中,唯那二人穿的鲜艳,惹得商贩们时不时偷瞄眼。小的那个明是夏日,却也裹得严实。大的那个无甚表情,目不斜视立于一旁。
谢允廷眼尖,瞧着宋锦安走近,便仰着脸登登登跑上去。
宋锦安下意识弯腰接住他,无声询问带他来的姚瑶。
姚瑶没作答,只柱子般杵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谢允廷拉住宋锦安的衣摆,脆生生道,“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这几日我梦里总断断续续想起病时的事,我也想起你教我念的字。你就是我娘亲,对不对?”
宋锦安浑身一僵,眸子不自觉避开谢允廷清澈的小心翼翼。
谢允廷先一步抱住她的腿,软软解释,“我问琉璃,她说不知晓,我问仙芝,她也说不知晓。然后我去问爹爹,爹爹不说话。我便懂了,所以我偷偷跑出来找你。你说过为甚么不能陪着我,可我还想问问你,你欢喜我么?”
小小的人依恋地望着她,眸里落满渴求。
宋锦安心头似融掉的铁水般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抚摸着谢允廷的脸。
“我的小满,很聪明。”
登时,谢允廷眼睛瞪圆,一眨不眨盯着宋锦安。
宋锦安蹲身抱住他,歉然地轻吻他额间,“对不起。”
这三字宋锦安说的哽咽,因她夹着怕对上谢允廷稚嫩请求的私心,故避而不谈。她欲逃避,却忘记骨肉相连是何等情深。
“娘亲……”谢允廷委屈巴巴回抱住宋锦安,哭得断断续续。
“娘亲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因为有娘亲才会有小满。爹爹说过,娘亲是世上最爱我的人,不论娘亲做甚么都是为我好,所以小满永远听娘亲的话,不要娘亲道歉。”
宋锦安手一顿,慢慢收紧,用力抱住谢允廷,她眼里嚼着泪花,一闪一闪晃得她看不分明,“小满,你比娘亲想象中还要乖,还要厉害。我很欢喜,很欢喜你。”
“娘亲……”谢允廷吸着鼻子,依恋地挂在宋锦安身前,一眼不肯挪开,“所以小满也有娘亲,小满也有完整的家。娘亲当时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我不会要娘亲过不喜欢的日子。但是娘亲可不可以陪我过次生辰,一次就好!我每一年都期盼娘亲能回来。”
宋锦安对此要求确始料未及,思忖道,“你的生辰还足有大半年。”
“就明儿好不好,假装明儿是我的生辰。”谢允廷满是期冀地对着宋锦安的眼,唇因紧张而微微抿起。
宋锦安不忍折了他的祈愿,颔首。
谢允廷忙喜笑颜开,“那可以叫爹爹同我们一道么?我想一家人——”
“小满。”兀的,一道略寒的声响起,谢砚书长身玉立快步上前。
一同赶至的清然怒瞪几眼装壁花的姚瑶,天知晓用膳时找不着小少爷的人是件多恐怖的事,亏得谢大人敏锐猜到几分,不然真叫姚瑶带人倒戈了去。
谢砚书于宋锦安几步外顿足,只冲谢允廷道,“过来。”
谢允廷小脸耷拉着,倔强搂着宋锦安脖子不撒手。
见状,谢砚书迈开步子,长臂以巧力拽下谢允廷,目光未落到宋锦安身上,语气低低,“我不知小满会跑来找你,方才他的提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要娘亲陪我过生辰!”头遭,谢允廷不满谢砚书的教导,小困兽般推开谢砚书,复抱住宋锦安的大腿,可怜兮兮望着宋锦安撒娇,“娘亲,就带着爹爹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很想我们一家人一块。以后我会乖乖的,娘亲要我做甚么就做甚么。”
“我——”宋锦安一口气闷在胸口,强笑着打趣,“小满不想单独和娘亲一块么?”
那随口一句询问却叫谢砚书浑身僵硬,默然立在一旁。
谢允廷歪着脑袋认真想想,咬着唇犹犹豫豫,“想。但是爹爹一个人也好寂寞,那这样罢!我先同娘亲一块逛燕京的南街,最后我们再一道去谢府做长寿面好不好?”
说罢,他眼睛亮亮期待宋锦安的回应。
宋锦安略略思索片刻,若只是做道面的功夫,她确不用同谢砚书打何交道,况且这是小满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到底不忍驳去。遂,宋锦安轻嗯声。
旁侧的谢砚书面上瞧不出神情,喉头却稍紧。
得了允诺的谢允廷心满意足撒手,约着明儿宋锦安定不可忘记赴约,一步三回头地叫清然抱回车舆。
街头便剩宋锦安同谢砚书对立着,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