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执明的印象中,他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非怒即憎,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神色,仿佛看淡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所求之物了。
“我信与不信,没有任何分别。”
天色蒙亮,陵光去城门下仔细将结界检查了一遍后,沿着甬路往回走,在泰和殿前,望见了等候已久的陆君陈。
静静对望良久,他从阶上走下来,停在她面前,颇为直白的开口。
“我昨日见过玄武了。”
陵光眉头微蹙:“他潜入朝云城了?”
陆君陈点了点头,拔出泰逢剑,剑锋上还沾着血迹没有擦去。
“这是他的血,我想应当能派上些用场,上神拿去吧。”
陵光看着那半截血迹,有些犹豫:“你刺的?”
“嗯。”他毫不迟疑,“我刺的。”
“你在知晓他为你做的事后,还能下得了手?”
陆君陈深吸了一口气,毅然不移地望着她:“若是因为一个人不幸,又或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他做什么都能被原谅,那么从根本上就是错的。无论我是东华,还是陆君陈,都无法替这世间诸多无辜丧命的生灵宽恕他。”
他顿了顿,收紧了拳。
“让我恢复记忆吧,即便我无力如凡人,也不希望因无知而做下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第九百六十一章 人偶与杀心
九嶷山的路,尽是黄沙,风一吹,便刺得人睁不开眼。
余鸢沿着唯一的一条路慢慢地走,两侧的妖兽伏在地上,时不时眯缝着眼看她。
她晓得那其中包含着什么意思,垂涎,却又忌惮着她手中那截骨笛。
肮脏,血腥,如尘中卑贱的渣滓,还抱有一丝痴心妄想。
可笑至极。
她回了搏兽之丘一趟,那里仍旧没能长出树木,但是已经遍生野草荆棘,春天到了,还开了些叫不出名儿的小白花。
当年战死在此的忠骨,早就被深深掩埋在黄土下,经年累月,已经看不出谁倒在哪了。
过去了太多年,她当年又小,能记得的其实不多。
但她还是找到了她那日曾躲藏的那块山石。
万年光阴弹指间,岁月更迭,荣枯明灭,山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青苔,遮住了原本的棱角。
她记得自己当年藏在这,望着族人与那些妖兽拼死厮杀。
她的母后,是族中最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总是最先率兵冲入敌阵的那个。
她的父君紧随其后,患难中始终相护扶持。
但那次不同,妖兽杀来太急,就从遥泽上方经过,族人仓促集结迎战,都是在硬扛。
父君施法将她藏在这块山石后,再三叮嘱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出来,她偷偷地看,吓得捂着嘴直哭。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君母后,战至身边再无族人,手中的兵刃断了,就用拳头,用腿脚,用翅膀。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那些猖狂的畜生。
那些妖兽的眼神,与此时如出一辙。
她当时那么怕,可今日站在荒草丛生的兽丘之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恨了好多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乏了。
烦躁地摇了摇头,她踏上了石阶,走到苍梧崖上时,就看无尽站在行宫前,身侧站着的竟是敖洵。
她蹙了蹙眉:“执明还没消息?”
“他传信来,说今日晚些时候便回。”无尽笑着指向山崖那株枯树下,“你瞧瞧,可喜欢。”
余鸢狐疑地顺着他的意思望去,在那树下看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顿时大惊失色,疾步上前细细端详,若非亲眼所见,她是断然不会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可眼前的人真实得可怕,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们的脸。
是冷的,也是真的能碰到的。
“父君……母后……”她陷入巨大的惊骇,双唇不住地颤抖。
无尽走到她身后,她都没能立刻发觉。
“本座知道你想念爹娘,便试着让他们重新回到人间来,但没有长生之血,到底还是差强人意,他们暂且无法与你说话,但你说的,他们都能听到。如何,本座送你的这个礼物,可还合你心意?”
余鸢错愕地望着眼前的“芳淮”,不觉已红了眼。
“你……让他们活过来了?”
无尽摇了摇头:“确切地说不能叫‘活过来’,用重生跟恰当些,他们还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无法开口,待攻破昆仑山,你助本座取回另一半元神和长生之血,本座便可还你一双真正的生身父母。眼下这两人,你喜欢,可以带回去,不喜欢,本座且毁了,往后再做便是。”
“做……?”余鸢微微蹙眉,望着树下面色平静的男女,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日兽丘之战,耗竭灵力的父母,心中百味杂陈,却道不出分毫。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把二人带回了寝居,于案边呆坐了半宿。
日暮西斜,她才稍稍缓过神来,抬起头,正迎上窗边那二人一瞬不瞬的目光。
无尽说,他们会很乖很听话,的确,从她将他们牵回屋,让他们站在这,数个时辰下来,他们就没有动过分毫。
甚至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过,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她。
夕阳的暖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望着芳淮的脸,他似是在笑,可那笑容,却是冰冷的,仿佛那双眼中,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一直渴盼自己的父君母后能回来,可她努力回想,记忆中的父君,真的是这样的吗?
她翻开母亲的手掌,非常干净,没有一道疤痕,也没有厚茧。
芳淮的手也是这样。
崭新的父君和母后,是无尽赠与她的礼物。
真是用心良苦啊……
她忽地笑出了声,一片岑寂里,格外的落寞。
她不停地笑着,好像这么多年的怨恨和不甘,都成了笑料。
笑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悲哀。
执明正如传音中所说,当日便回到了九嶷山。
敖洵站在门外等他,远远的,便迎了上来。
“执明,你去哪了?”
他手里提着灯,山巅的风吹起鬓边的长发,一双鹿眸莹亮如水。
执明顿住,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冰冷漠然的脸,想到了这八年来取血制药,忽然就难受得厉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敖洵本就心思纤细,见他如此,不由无措:“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他平静地否认,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我只是有些累了,别多想……”
闻言,敖洵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伤了?这几日无尽来问过你的去向,便是急着出门办事也得同我说一声啊。”
执明一怔:“……无尽来过了?”
敖洵点了点头。
“你如何同他说的?”
“我说你许是有要事在身,没有多言,下回可不许如此了。”敖洵叹了口气,“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你须得沉住气才是。”
“好……”执明笑了下,看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他可还有同你说过什么?”
敖洵稍加犹豫,舒了口气:“罢了,此事无需瞒你,无尽让我去见魔尊。”
“见魔尊?”他立时想起那日在无相之地听到的谈话,不露声色地向他确认,“他让你去见魔尊做什么?是为了元神的事?”
敖洵点头,“听说两日前,魔尊重黎不知何故与陵光上神起了争执,独自离开了朝云城,这是个好机会。”
“你心甘情愿帮他?”执明暗暗收紧了拳,看着他的眼睛。
敖洵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愕然:“你……你帮他,所以我也帮他,不可以吗?”
他微微蹙眉:“你没想过其他?”
敖洵倏忽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我能想什么其他?你若是不喜我帮他,我下回回绝便是……”
执明静静看了他半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想帮我才站在了这边,如今有家不能回,我怎会质疑你?”
闻言,敖洵心头一颤,也松了口气,满面笑意地望向他:“你信我就好。在外奔波这几天累了吧,早些回屋歇着吧,瞧你一脸瞌睡。”
说着,便将他拉回了寝居。
说累的是他,但躺下后最先睡着的却是敖洵。
他躺在他臂弯里,睡得十分安稳,毫无防备。
执明看着这张脸,就觉得血液逆涌而上,懊悔与恨意接踵而至,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震颤,手不知不觉已经捏住了那纤细的脖颈。
杀意涌起又被按捺下去。
不成。
他想要的是敖洵体内的一魂一魄,现在杀了他,说不定魂魄无法剥离,还会惹来无尽的怀疑。
若是无尽发现他已经认出了真正的东华,后果不堪设想。
在恨意与理智间几番挣扎,他终还是收回了夺命的手,选择了忍耐。
第九百六十二章 恶咒
抵达白辛城那日,时值立夏,入暑的天,却刮着西北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