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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 第35节

他知道对方在为中考发愁,一场数学考试,她小声叹了六口气。

再等,就是路世安去济南,一边陪爷爷,一边念辅导班。

辅导班枯燥无味,只在最后快结束那几天,路世安意外发现,于胜楠家就住在辅导班旁边。

也是在打算还钱之前,路世安飞扑上前,推开于胜楠和她朋友,自己被跌落的石块砸伤脑袋。

痛倒还是其次,他只有点庆幸,庆幸那东西不是砸到这俩弱唧唧、一扑就倒的女孩身上。就他骨头这么硬的人,都能被砸得头破血流,更何况是于胜楠和她的朋友。

俩年龄更小的小女孩。

她们慌乱地送他去医院包扎,去清理伤口。

医生也问了路世安几个问题,来确保他真的没有伤到脑子。

路世安自觉只是外伤,没有脑震荡,也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等待爷爷过来接人的时候,他打算推门出去,顺便还给于胜楠那五十块钱。

但是——

门开了一个缝,路世安看到走廊上的于胜楠被好友搀扶着。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怪异,神情、姿态、语气,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都不像路世安所了解的、那个胆怯又小心翼翼的于胜楠。

还有她同身旁朋友说的话,她的嘴不再怯懦,而是叭叭叭,上了膛的小机关枪一样,连环发问。

“今天是几月几号?”

“七月二十一,你怎么了呀?”

“几几年?”

“2010年。”

“咱俩上几年级?”

“开学读高一啊……你咋了?你摔到头啦?还是怎么了?”

“完犊子。”

“你去哪儿?”

“去所里静静。”

“……什么所?派出所吗?”

“厕所!”

……

医生还在仔细叮嘱路世安:“你的大脑没什么问题,应该——”

“医生,”路世安转身,他思考片刻,说,“你能给外面那个个子矮点儿的女孩检查一下吗?”

“她的脑袋好像也被砸了。”

第32章 次序 我不入地狱

于胜楠的脑袋并没有被砸。

她活蹦乱跳,口齿伶俐,与其说被砸伤脑袋……更不如说,像是“忽然开朗。”

她甚至一改之前的性格,热情开朗地询问路世安,他的家在哪儿、初中在哪儿……这种弱智问题。

路世安感觉有些不对,但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暂且将其归结于于胜楠因为惊吓而导致的性情大变。

只是路世安没能更加近距离地观察这一点,她的父母就赶来了。

于胜楠的眼睛很像她的母亲,圆圆的,很内敛的内双,但下半张脸又像她的父亲,瘦瘦的沉默,长了一张好人、会令陌生人认为好接近的脸。

于家宁一直道谢,倒是庄素梅,着重问了是怎么砸伤的、在哪里砸伤的……路世安还听到庄素梅悄悄避开人,低声打电话,问这种情况能不能让建筑公司索赔、负起责任。

其实路世安也没想让于家人负责,说白了,还是怪建筑公司,没能做好完善的安全防护。

只是路世安百思不得其解,白天里,从那边走的人并不少,怎么单单在那天晚上、用来拦截碎石的网被弄断?

负责承建和安全的建筑商去查过了,看监控,模模糊糊,也瞧不见人影,只瞧见拦护网的绳子凭空断了几根,有人去看那断茬处,干净利落地像是被水果刀切割。

实在诡异。

建筑商方面的人亲自登门道歉又赔钱,路不群也没有过多追究。爷爷如今年纪大了,早就不热衷什么名利金钱,知道对方也不是故意,实在是一场“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外。在确认路世安无事后,他接受了对方提出的赔偿要求,钱也是拿来给路世安治病,以及买营养品补身体。

但那关于离奇断掉的拦护网的谣言却越演越烈,版本不一,有人说那边曾经有过吊死的亡魂,也有人说是建筑商早起逼死妻子,如今是报应……而出于谣言中心的路世安,却心无旁骛地读书。

他不信什么鬼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像于胜楠,数学老师提起她,总说她有些令老师不喜欢的执拗和偏执,但在路世安眼中,实际上,于胜楠在数学上极有天分,才不是什么“令老师不喜欢的执拗和偏执”。她努力,又有探索精神,明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认真钻研,到了数学老师口中,竟成为了叛逆的证据。

路世安不喜欢这样,他更喜欢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再譬如中考前夕,老师们给教过的学生写寄语。路世安瞥到了于胜楠的评语,不外乎文静、内向、沉默寡言。

但她不是。

她是一棵被掐住顶端、不许长高只许横向发展的植物;她生来就是乔木而非花树,本为璞玉而非顽石。

还是初中时的英语文化节,她是救急上场的唐僧,妆容办起,扫把棍顶着水桶握起,她流利的英语对白令路世安感叹,也令路世安刮目相看。

他始终留着一张于胜楠的照片,就是英语文化节过后、校报记者拍摄并刊印出的那一张舞台照。

路世安并不知自己收藏这张照片的初衷,也不知自己为何渐渐习惯在日记本中记载和于胜楠有关的点点滴滴,她像一尾被困在死水中的沉默小鱼,但会在无人处激烈地咕咕噜噜吐泡泡。她的家长、老师,都在年复一年、不遗余力地教她如何成为一个乖孩子,路世安同情她,又不自觉关注她,关注这个矛盾又令人意外的女同学。

不过那时的路世安尚不知这是情窦初开。

那时他认为自己只是在记录这个奇怪同学的有趣点,她好像是枯燥无味生活中一株风味独特的香草,是炎热夏天中冰凉的一瓶气泡水。眼睛看着她,胸口要冒出无数刺激性的花。

但路世安没想到,她会奋不顾身来救他。

大明湖的水不深也不算浅,但也淹死过不少人。路世安失足落水后的瞬间,对水的恐惧几乎令他窒息——

于胜楠将他捞起。

之后的事情犹如梦境,路世安甚至收到她情深意切的表白信件,又忽然找不到那封信。

只有他习惯性的每日一记中记下这些,这些宛若朝露般在日光下消失的东西。

也是在那时候,路世安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患有精神分裂。

或者,他的脑袋的确被碎石砸坏了,才会出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尤其是高中时。

于胜楠表现得好像完全不记得暑假里同他的交际,甚至也忘记他为了保护她而被碎石砸伤的事情。

路世安想,要么就是她无情无义,要么就是他妄想症。

根据于胜楠平时表现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前者。

于胜楠的的确确是一个外怯内热的女孩。

路世安不是心理学家,也没有丰富的理论实践,他只能瞧出于胜楠的这种矛盾——好像有人在她身上套了一个笼子,要求她必须按照笼子模具的模样来成长,来成为那个所谓的标准好女孩,标准好学生。

但她不愿。

她的枝条羸弱,尚不能摆脱父母师长的监控,又空有一颗软弱善良的心,无法与之决裂,只偶尔探出那些不肯循规蹈矩的枝条,越过牢笼。

路世安喜欢同她聊天。

不需要刻意地寻找话题,也不需要努力去制造什么乱七八糟的机会。他和她在一起时候最放松——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想,路世安轻而易举就能听懂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而于胜楠也能轻轻松松地一句话将他噎个半死。

俩人也有争吵。

高二时候的暑假,正是冲刺的好时候。路世安照例要回济南爷爷家住,爷爷那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但还是为他选择了一个价格昂贵的辅导班——小班制,主要的授课老师是省实验的退休老师,无论是教学能力还是其他,都是一流。

路世安自然想到于胜楠。

他自己攒了压岁钱,数了数,感觉钱够,故意漫不经心地告诉于胜楠,说自己这边有老教授给的优惠,报一个学生,还能再带一个,第二个打骨折。

她只要交很少的钱,就能上这个辅导班,时间是一个月,还包住宿,虽然是四人间,但要比学校的住宿条件好很多。

于胜楠一听是省实验的老师,立刻答应。

但第二天,她又忽然改口,状若轻松地说自己不想报了。

“我这成绩,就算是报了也没什么用,”于胜楠无所谓地说,“最后一个暑假了,我想好好休息。我弟弟也准备小升初了,我得好好给他补课。”

路世安感觉她潮鲅(方言:意为傻)了。

路世安说:“你吃错药了?”

于胜楠变了脸,低头写作业,冷冰冰呛他:“你才吃错药了,你有病啊?你自己报辅导班有优惠就别扯着我,也不管人家暑假有没有事。”

路世安第一次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本身就言辞刻薄,现如今又失望透顶,说话也直截了当,分毫不肯留颜面。

“小升初算什么大事?就这么个小考试还得浪费你的时间去辅导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下年就要高考了?你都快高三了于胜楠。别和我说你愿意以后一辈子都呆在淄博,每次班主任让写理想大学,你填的学校个个都在北京,”路世安说,“已经到这时候了,你再是这个学习态度,怎么去考北京的大学?”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于胜楠也冷声呛他,“你管这么宽做什么?你家住渤海边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路世安,别觉得你学习好就什么都好了,我没你那么好命,我不像你。我和你什么关系啊?同桌而已。”

路世安眉头皱得更紧了。

现在是早自习,周围人都在早读,台上的班主任打瞌睡,眼镜都掉了半拉,微微弱弱地顺着鼻梁滑,全靠大鼻头托着。

台下他们俩,你来我往,互不相看,互相手中捧着一本书,表面上一个背英语一个颂诗词,实际上都在狠狠想方设法用语言来扎痛对方。

路世安压低声音:“小于,暑假很短,你的底子其实并不差,好好补一补就上去了。你别在这里犯拧,好好想想。到底是你弟弟的小升初重要,还是你的高考重要。”

于胜楠说:“你凭什么对我暑假安排指手画脚?我爹都没这么管过我,你凭什么?”

路世安捏着书页,他额头青筋直冒,血管几乎要被她气裂。

他说:“凭我想和你考同一个大学。”

于胜楠脱口而出:“路世安你学习学傻了吧?”

路世安也气,他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让我和一个傻子同桌。”

于胜楠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弯抹角说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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