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甚好。深秋之后,这样的日子便愈发少了。徐永辉心情也很好,阳光照射在他的甲胄上,明晃晃的,泛着金光。
他转顾李从璟,面前的秦王不曾着甲,一身盘龙异文袍以黑色打底,金龙为身,看起来格外英姿飒爽。
果然是翩翩少年,一表人才。徐永辉心想。
秦王笑容可掬,正合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忽的,城墙上骤起喧闹,嚎叫声、呼喝声、兵甲碰撞声,像打翻了满满一桌陶碗,散了一地。
徐永辉顿时脸色大变。
他看到李从璟脸色骤寒。
众人方才进了城门,此时正在牙城。
牙城,藩镇驻兵之地,兵称牙兵。
“怎么回事?!”徐永辉大骇,向左右及城墙张望,“何人喧哗!”
嘈杂声演变为厮杀声,满城军士望风而动。不知从何处起,不知因何故,滑州驻军开始自相火拼!
“护驾!”孟松柏一声大喝,拔刀出鞘,冲上前来,紧紧护在李从璟身前。
随他的动作,李从璟身后护卫,纷纷拔刀出鞘,瞬间响起的刀剑出鞘声、兵甲碰撞声,如巨石落地、山洪暴发,气势雄浑。
“徐永辉,你敢行刺秦王?!”林英驱马上前,鞍边长槊已然在手,冰冷锋刃直指徐永辉,怒喝如洪钟。
他虎目圆睁,面如怒涛,气若猛虎,骇人之极。
徐永辉面色苍白,刹那间汗如雨下。
一者,直到秦王府护卫已摆出防御阵型,他的亲兵才拔出兵刃。秦王府护卫不动时尚好,这一动,势若雷霆,彷如山峦崩塌,大地开裂,好比洪水猛兽,那股杀伐之气骤然乍现,让人睁不开眼。
二者,眼前乱象,他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永辉看到李从璟冷眼望着他,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唯独冰冷的不似人间之物,跟地狱恶鬼的双目绝无两样。
他心中哀嚎一声,大叫坏事。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做了一个极为聪明的举动。
徐永辉翻身下马,拜在李从璟马前,“秦王息怒!下官绝无此意!请秦王明察!”
说罢,回头招呼身后亲兵,“全部退后十步,护驾!”
李从璟冷眼看着徐永辉,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念头。
徐永辉此时距离林英极近,以林英身手,要杀徐永辉易如反掌。他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不像是故作姿态。他又令亲兵退后十步,完全与秦王府护卫隔离开,的确避免了两相因乱擦枪走火。
可以说,此时徐永辉的性命完全在李从璟手里操控,如果他真埋有伏兵,不会如此自取死路。
然则,眼前乱事,李从璟亦不知情!
他的确打算拿下徐永辉,但他绝不会蠢到在牙城发难!
李从璟将城墙、周围景象看在眼中,胸中略有判断。
城墙上厮杀正酣,牙城中亦有军士,呼喊着向他们冲杀过来。冲在最前的,已与徐永辉亲兵交上手。
他们口中皆言:“杀秦王!”
喊声震天。
乱兵数量极多,少说也有数百人。
四百秦王护卫,半在牙城,半在城外。李从璟等深陷其中,危险至极。
此时有后队护卫来报:“秦王殿下,城外有乱兵冲击我军阵列!”
数面受敌,如陷死地。
李从璟手握缰绳,在马背上纹丝不动,连横刀都不曾去触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徐永辉,淡漠道:“徐将军,贼兵作乱,该当如何?”
徐永辉以头触地,“下官罪该万死,请秦王稍待,容下官击退乱兵,再来领罪!”
“徐将军忠勇可嘉,何罪之有?就留在孤王身边,护卫左右吧!”李从璟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看向来报信的后队护卫,“敢犯孤王车驾者,杀无赦!”
“得令!”那护卫领命,转身就走。步履稳健,完全没有慌乱之象。
“林英,着你带百人,并徐将军一部亲兵,击溃左右来犯之敌!”李从璟下令道,说罢,看向徐永辉。
徐永辉会意,大声叫道:“徐才,带你部,听从林将军调遣!”
后面有人应了。
“末将领命!”林英昂然抱拳,提槊握缰,转身就走,“秦王有令,尔等随本将击敌!”
李从璟再看向面前城墙,手指城楼,“孟松柏,为孤王夺下城楼!”
城墙上尚在乱战,原本戍卫军士,已渐感不支。
“末将领命!”孟松柏大声应诺,提槊下马,带人冲向城墙。
看向徐永辉,李从璟道:“徐将军,随孤上城墙吧。”
“是......是!”徐永辉起身,与李从璟跟在孟松柏等人身后,行向城墙。
上得城墙,徐永辉立即为眼前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李从璟为何只带四百人,就敢到白马城来,并且丝毫不惧进城。
城墙上,孟松柏只带数十人,却如猛虎下山,冲杀之下,面前乱兵无不望风而倒,浑若秋风中的麦子,完全没有正面抵挡之力。只是如此短的时间,孟松柏便在城楼左右,清理出大片安全之地来!
四面皆乱兵,四面皆乱战。李从璟淡然走上城墙,看也不看一眼,走进城楼。
徐永辉寻机向城下看去,心中惊骇更甚。
牙城中,林英只带百骑,冲杀之间,却杀得乱兵溃不成军,简直如履平地。他是俯瞰,眼前情景,就如蛮牛践田,草木皆应声而倒。
牙城中的驻军,名为左右崇牙,乃是徐永辉依仗的精锐,但在秦王府府兵面前,简直跟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有区别。
牙兵姑且如此,可以想象,城外兴乱的长剑军,面对秦王府兵,又是何等不堪景象。
难怪秦王闻乱,半分也不慌乱,下达给护卫的军令,不是如何自保,而是杀无赦。
杀无赦。徐永辉此刻算是明白,这三字的分量。
徐永辉跟紧李从璟,走上城楼。
在走廊上,李从璟倚栏而望,将乱战的城墙、牙城、城外景象,尽数收在眼底。
“敢跟秦王府兵动手,这些乱兵勇气可嘉。”李从璟身旁,莫离摇着折扇,俯瞰各处,面露不屑,发生一声嗤笑。
徐永辉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这些乱兵,都是他的部曲。
他从未觉得,他的军队竟是如此不堪。
他向来认为,他的军队乃是精锐。
真是坐井观天。
他先前还以为,他能打跑秦王。
或许吧,如果将左右崇牙、长剑军都拉出来,四面围住秦王府兵。
“可笑不自量,蚍蜉撼大树。”王朴轻抚书生剑,言语间没有半分客气。
“徐将军。”徐永辉听到李从璟开口了,“乱兵从何而来?为何要谋反?”
徐永辉顿觉双腿一软,差些跪下,“下官......不知。”说完,猛然反应过来,“请秦王容下官片刻,下官必为秦王查出元凶!”
“不劳徐将军费心了。”李从璟淡淡道。
徐永辉心中顿时冰凉一片。
他听见李从璟接着道:“孤王素知藩镇兵骄将悍,也知藩镇官兵不乏流氓土匪,犯上作乱之事,大唐这些年出现的还少吗?”
“杀秦王?”李从璟冷哼一声,眼中杀意暴现,“好大的志向!孤王倒要看看,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目瞪口呆,不知该当如何。
此时他岂能不知,李从璟杀意已决?这位秦王,先前一直对其和颜悦色,以至于他都忘了,秦王手上,有着数不清的人命--数万敌军将士的性命!
杀一人是为罪,杀十人为凶,杀百人为恶,杀千人为将,杀万人为雄!
徐永辉终于跪下来,“下官......知罪!”
李从璟此时不知,今日滑州镇军为何会作乱。无妨,他会查出来的。
史载:庚申,诛滑州左右崇牙及长剑等军士数百人,夷其族,作乱故也。
这是原本史书记载,如今观之,往后的史书也会如此记载。
在跪下来那一瞬,徐永辉便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作为滑州节度使,治下不仅有安置流民失当的污点,更有秦王至州治,而乱兵意图围杀秦王之事,如果说前者只是污点,后者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此时此刻,徐永辉已经没有选择。
在跪下来之前,徐永辉不是没有想过反抗。
实际上,在牙城中,突闻喧闹声、见到乱兵时,他就知道,此事已然无法善了,他就想过不如就势反了算了。
然则,一来秦王府兵反应太过迅捷,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将徐永辉围在中间,林英更是长槊直指他咽喉,无论他承不承认,触碰到林英的双眼时,他有刹那间的害怕、迟疑。
二来,李从璟之前对他和颜悦色、颇为亲近,已然让他失去戒备之心。他本有对付李从璟之打算,中途放弃过,好比一鼓作气再而衰,再要提起主意就要难得多,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最终,他只能选择与李从璟站在一边。
现在,眼见乱兵大势已去,而秦王平定乱兵,都不曾亲自动手。他更加知道,即便临死反扑,也跟找死无异。
击溃徐永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是李从璟那句“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不想被夷族。
此时,他恨透了那些乱兵,恨不得将幕后元凶千刀万剐。
李从璟望着楼下,眼神冰凉。
作乱的军士只是左右崇牙、长剑军一部分,并非全部,如若不然,饶是他有四百府卫,也只能突围而走。到得那时,徐永辉必定踞城而守。李从璟再要对付滑州,就要难得多。
滑州姑且拿不下,遑论有银枪效节驻守的濮州。
若是如此,他这趟东行,也就败了。
人非圣贤,不能将所有事皆掌控于手,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永远不知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哪怕你事先谋划再周详,再妥当,再自认万无一失。
“贼兵作乱,固然出乎意料,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我等先前布置,就不必调动。”气氛有些沉重,王朴悠悠叹道,“前有流民处置不当,现有贼兵作乱之事,拿下滑州全境,就顺理成章得多了。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只是,这贼兵作乱,委实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拿下酸枣,离便知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如今观之,情况比预想中要严重得多。”莫离收起折扇,面容难得肃穆,望着楼下战场,轻声说道。
李从璟身形却纹丝不动,他道:“这回东行,本就是为为难地方、打破既有秩序而来,触碰到的地方利益多而且大,自然凶险万分,也会有许多不能预知之变故,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敌人。但那又如何?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