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蠢?当时竟还想把精心调、教的一万骑兵全数带回,以慰父皇之心,是希言严词阻拦,只给了自己八十铁卫。待得到了京郊,姨丈又派人紧急传言,教了自己这个自污的法子……
却没想到一切竟是让姨丈和希言给料着了,父皇果然对自己怀有戒心,此次召回,不过是对自己的一次试探罢了——
从来都是儿子做了好事,父亲才会开心的。唯有父皇,却是因为自己做了坏事而喜不自禁吧?之前自己提着脑袋拼下的那些战功,竟还不如这次招妓更能让父皇开怀。
都说父子骨肉,却相疑至此,也算是天下奇谈了。
姬临心里五味杂陈,再抬起头时,不甘难过的神情早收敛净尽,有的只是满满的感激之色——
从此后,什么父子之情,自己再不会奢望了。
那个一心渴求父亲夸奖的姬临已经不在了。
瞧见儿子脸上并没有丝毫不满之色,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上益发开心,竟是点了点头道:
“之前北塞严老将军屡屡以老迈体衰,上表致仕,朕本想着再留他一留,眼下瞧着,我儿已是可替父皇顶起一片天,这北塞军事就交于你手上吧。待得你启程回北塞,便可令严老将军择日返京。”
“谢父皇,儿臣谨遵圣训。”姬临再次跪倒,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苍凉。
那严正在边地的意义,与其说是统率北军,倒不如说是监视自己,令得自己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眼下终于要被召回了吗?
明明之前托内监打探的结果,皇上分明对自己所立战功不置可否,倒不想,自己招了一回妓,竟还有这等奇效。一时对姨丈杨泽芳感佩不已。
不说姬临,便是众臣也觉得怪怪的——
之前皇上可丝毫没有透露出要赏四皇子的心思啊?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北军的统治权送出去了?且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北地分明是大正冲突最激烈也是兵力最雄厚的一个地方,姬临接管北军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他一个人至少执掌了大正三分之一的兵力?
说是举足轻重都是轻的。
各怀心思之下,接下来竟是再没有什么激烈的争论发生,皇上难得度过一次平静美好的朝会时间。
待得下朝后,姬旻和姬晟同时向姬临走了过去,只说兄弟多年未见,怎么也得好好亲近一番才是。
姬临倒也没有拒绝,兄弟三人言笑晏晏间联袂而去。令得众人惊得揉了一次眼睛,又揉了一次——三位皇子之间也能有这么亲热平和的相处的时候?简直比天上下红雨还要稀奇。
转而也能够理解。毕竟三皇子五皇子接触的俱是实务,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当未来皇储培养的,至于姬临,就跟个野孩子相仿。眼下野孩子突然打赢了比他更野蛮的人,又有军权在身,磨磨的话,自然是再锋利不过的一把好刀。看皇上的意思,分明没有把四皇子召回帝都的意思,既是无缘于皇位,两位皇子自然争着想把这把刀收归自己所有了。
弟兄三个把酒言欢。三人俱是大醉而归。当然,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姬旻回到府邸时,已是掌灯时分。只刚进了府,便有下人前来回禀:
“顾公子来访,已经在书房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姬旻本就薄薄的酒意顿时消失殆尽,忙道:
“怎么这会儿才跟我说?咱们赶紧去书房。”
走了几步却又令人止住,招来亲信低声道:
“先着人告诉顾先生一声,就说我回来了。我回房换换衣服再过去。”
倒不是有意怠慢顾准,实在是顾准这人自有怪癖性,明明手上沾满了鲜血,却偏是个有洁癖的,若是这样跑过去,说不得又该惹得他不快。
第91章
“顾先生,”三皇子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过来,面上神情也亲热的紧。只细看的话,亲昵中明显还有着欣喜并敬重之意——
不怪姬旻如此,实在是手下谋臣虽多,可若论胸中韬略,那么多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顾准的手段。
外人只道顾准是花花公子、帝都纨绔,如何能知道此人实乃山中卧龙!而自己,自然就是那个卧龙选择的明主了。
到现在,姬旻都庆幸,亏得第一次见面时对顾准释放了善意——
那还是顾准第一次跟随乃舅入宫,却因走错路冲撞了太后,当下就被当成新入宫的小太监,要捂了嘴拖下去施以杖刑,彼时自己正好跟随太后身侧,看这小太监委实生的玉雪可爱,比自己身边所有小太监都长得好,便出言求情。
本想着要到自己身边,日日相伴嬉戏倒也不错,倒不料竟是得了个再厉害不过的智囊。
这些年来,诸如亲近承恩公府,多和文人结交,可不全出自顾准在背后指点?唯有去年,顾准不知因何突然离开帝都数月,自己一时行事鲁莽,着了裘贵妃的道,竟是惹得父皇大为不喜。
亏得这段时间来,有顾准帮自己谋划,才令父皇对自己不再有什么芥蒂。只是想要恢复到从前父慈子孝的时候,却还要好一番努力。
如此种种,自然令得姬旻对顾准更为依赖,甚而原本存着的些许小心思也全变成了由衷的喜爱和敬意。
顾准早在听到姬旻足音的第一时间,已是来至门旁迎候。
姬旻忙快走几步,上前就想挽住顾准的胳膊,顾准却是更快一步,已是闪身退至一旁,不悦道:“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起出去了?喝了多少酒?”
姬旻就有些尴尬,却是丝毫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哈哈一笑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家顾先生。”
心里也很是遗憾。阿准越长大越好看,可惜却是个碰不得的带刺儿玫瑰。
只这人真有本事,眼下倒是不可唐突。
“三皇子倒是好兴致。”顾准神情依旧发冷,跳动的烛光在顾准精致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与影,竟是有着一种别样的妖冶与艳丽,“只怕是被姬老四卖了还帮着数钱吧?”
“先生莫气。”还以为会被夸奖呢,没想到竟是被被顾准这么冷言相斥,姬旻不免有些发蒙,“不是先生说让我审时度势,和老四多接触吗?”
“那你审时度势了吗?”顾准冷笑一声。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怪不得拽着元后和皇上的结发情分,还生生把自己弄到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境地。
要是这人是姬临……
却又摇了摇头——自己当初会选择姬旻,相中的不就是这人的愚蠢好掌控吗?
“老四眼下和皇位是断没有缘分了。且他手里有军权,我不想法子拉拢的话,就会让老五捷足先登了。”猜不透顾准想些什么,姬旻老老实实道。
“那就让他捷足先登!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顾准冷笑一声,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一字一字道,“姬老四的野心大着呢,掌控军权,这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亏你们兄弟俩竟还……”
“先生怎么知道?”姬旻大惊,仅有的一点儿酒意登时消散殆尽。
“你可知顾准纵容部下招妓之时,同什么人见面了?”顾准音色极淡,却是别有一股慑人之势。
姬旻心里一沉,既是让顾准这般看重,那客人怕是身份不低:“哪位朝中权要?”
心里却依旧有些疑惑,实在是老四治军当真很有一套,他周围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自他一路进京,不独自己,怕是老五那里也不断派人前往打探,结果倒好,竟是根本近身不得。
“若是权要也就罢了。”顾准冷笑一声,“那迫不及待前往私会姬临的不是旁人,正是皇上并太妃疼到骨子里的谢家唯一后人,谢畅……”
“谢畅?怎么会是她?”那可是裘贵妃相中的儿媳妇。且说句实在话,若非两人年龄有些差距,便是姬旻,也动过求娶谢畅的心思。毕竟,真是能把谢畅娶到手,以那丫头在父皇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说不得便可以少奋斗十年。
除此之外,更是对顾准的手段震惊不已。毕竟,自己派出的精锐别说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便是想要靠近老四也不可得。且姬临和谢畅私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必定防范严密的紧,怎么就会让顾准的人查访到?
“你家四弟当真是聪明人,竟然想到以自污之法来消除皇上的疑心,这一趟,当真是好收获,不过招了些歌妓,却比他砍下上百颗匈奴将领啊的人头得到的回馈还要大。姬老四能忍,够狠,还能抓住每一个机会,这样的姬临,三皇子还觉得无害吗?”顾准却是没有解释自己消息来源的意思,只瞧着姬旻的眼睛道。
“自污?先生的意思,老四故意招妓,让父皇骂的?”姬旻也不算太蠢,闻言略一思索,顿足道,“这个老四,当真奸猾,竟是连父皇也骗过去了!”
平日里只觉老四性情阴沉,又因父皇实在对他厌烦的紧,自己才从未把他放在眼里。本以为拉拢了老四,以后自己在军方也有了可支配的力量,倒不料那混账竟然居心叵测,眼睛一直盯着帝位呢。
这会儿才想起,方才酒局上,老四虽是表面跟自己亲热,可不是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没答应给,亏自己还想着是老五在,老四难做,却原来,人家根本就准备自己单干。
“姬临自然奸猾。”顾准神情也颇为不好看,“不过帮他想出这自污之计的,怕是另有其人。”顾准神情更加阴郁。
“果然有人帮他?是谁?”姬旻咬着牙道。
顾准难得的犹豫了下:“罢了,眼下并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让姬临的狼子野心暴露出来。”
本就不缺谋略,再有狠戾的性子,眼下又有了军权,姬临的威胁怕是不在姬老五之下。
“还有那谢畅,”姬旻也想到一事,难得的聪明了一回,“可不能让他们俩成了,不然,就是看在谢畅的面上,父皇也定然不会再难为他。”
只要父皇依旧讨厌老四,他蹦跶的再厉害,皇位都轮不到他来做。
脑子还算没有完全坏掉。
顾准点了点头:
“三皇子所言甚是。须得想个法子,让姬临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另有,五皇子那里也得让他动一动了。”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三皇子眼下好不容易摆脱之前窘境,自然不宜再当什么出头鸟。
倒是姬晟,手中本就有武将做后盾,更有裘贵妃一心巴望着让谢畅做儿媳,不利用起来岂不可惜?
没想到顾准还会夸奖自己,姬旻顿时就有些兴奋,拼命的思索,如何才能让老四老五两个斗起来:
“他们两个不是都看上谢畅了吗?不然,就利用这一点……对了,再有几日,不就是云霏那丫头主办的什么赏蝶会吗,到时候谢畅也好,老四也罢,怕是都会去……”
顾准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云霏的赏蝶会,自来是初夏时节,帝都的一大盛事,彼时人多事杂,便是动些什么手脚,也不易被发现。
两人计议已毕,顾准便告辞离开。
姬旻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府门口才站住脚。
黑夜间顾准戴上帷帽,径直上了马车。
只甫一坐稳,黑暗里便有人低声道:
“你怎么可以这般卑鄙!当初我送人时……明明说的清楚……既是已然毫无瓜葛,如何还能再利用……”
温和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怒气。
“你也会发火?”顾准阴沉的声音响起,“这是,心疼了?若非你妇人之仁……本是一片大好局面,如何会成为眼下这般困局?或者你想跟你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一直到死都憋屈着……连自己妻儿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爹爹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温和的人也明显有些生气,只许是生就不会和人吵架的性子,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便是,只不许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忘了爹当初怎么教的……”
“闭嘴!别再提那个没出息的男人!信不信继续啰嗦下去的话,我再不许你出来。”顾准似是已忍耐到极致。
温和的人默了一下,叹了口气,缓声道:
“我知道劝不动你,只你要记得,定不可伤害到她……不然,不独爹娘,我也不会原谅你……”
“好了!”顾准声音突然暴躁起来,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终是用力一捶坐榻,“你该睡了!”
车厢里一时陷入了安静之中。
良久顾准重重往后一仰,手却不自觉摸向车厢中一个凹槽里,从里面摸出一包大小均匀、炒的香脆的松子来,掂起一颗扔向空中,又探头接了。半晌幽幽道:
“蠢货,人家心里可是根本没有你,你根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合该孤独一生。”
声音萧索而凄凉。
前面驾车的车夫依旧端坐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寂静的暗夜中,只有马车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第92章 92
四月初六。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