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天津。
“号外号外!联合国推举蒋介石任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号外号外,联合国推举..............”
“哎!小朋友,给我来一份儿。”尤昭今天有些提得太早出门了,距离和某人约定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报童显然已经喊得嗓子都要冒青烟了,可他手上的报纸还是一大摞的,似乎没有丝毫减少的意思。
没办法,尤昭这人就是有些老好人,像是有时候开车经过一些老旧的街道,看到有老人家乞讨,或是带着孩子的,就总忍不住掏钱丢进他们面前的缺了好几个口的瓷碗里又或是已经锈迹斑斑的铁制水杯里,即便两年来一直未曾离开过自己半步,除了洗澡和睡觉,又是司机又是左膀右臂的熊五十说,他们有好几个都是骗子,专门用这种方式来讹钱的,其实什么病呀!都是装出来的,转眼就拿着钱去酒楼里大鱼大肉了,她还是没法当作没看见,走过去,所以在车子转弯时,看到当街喊着,痛得鼻尖通红,还挂着几条鼻水,抱着报纸的手,指甲上青紫的颜色,不过才七八岁大的孩子,站起来还没到自己腰时,她抬手,叫停了熊五十转方向盘的手,拉开车门,边伸手到大衣口袋掏零钱边下车朝报童走去,摊开手掌里的零钱,要跟他买报纸了。
她很清楚虽然自己身上有足够的钱可以把他手上那一大摞都买下来,可是她觉得这过头的恩惠不会让眼前这个身体都快冻成雕塑一样僵硬,可还是坚持大喊期待有人过来跟他卖报纸的小男孩高兴,反而会让他觉得特别的不舒服,毕竟谁会希望得到别人的施舍呢?没有人,因为同情的目光,是最难以忍受的,这个道理以前她不懂,可自从她瞎了之后,她就明白了,那句话说的真没错的,刀不割在自己身,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疼,所以只会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句话也是如此延伸出来的,真是有够讽刺的。
报童闻声,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发现来人是一名清俊的年轻男人,身上目测套了好几件衣服,因为大衣的扣子并没有好好的扣上,露出里面层层叠叠,不过即便如此,男人的身形,看起来,完全没有给人臃肿的感觉,这得瘦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啊?报童努力甩开脑子里这完全没有必要的想法,朝男子露出亲切的笑容,黑漆漆的大眼里毫不掩饰高兴,伸手接过男子掌心的零钱,然后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尤先生,早啊!给你。”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零钱,数了数,笑着抬头,“零钱刚好了,不用找。”
尤昭知道,因为那是她老早就准备好,放在口袋里的,但还是点点头,说了句,“好的,谢谢你了,这么冷的天,卖完就早些回去吧!”
这不是尤昭头一回来了,报童认得她那无论阴天晴天,总是架在鼻梁上的金丝墨镜。
前几次,他还会好奇的问尤昭为什么老是戴着墨镜,显然她可不是为了挡住太阳照到脸上刺眼的光线才这么做的。
因为有好几次下雨天,甚至是晚上偶然遇到她的时候,她也还是戴着,可以说自从尤昭第一次来买报纸直到现在,报童从未见过她把墨镜摘下来过。
不过尤昭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只是说自己必须要戴。
报童猜测她可能跟那些常在长乐街拉二胡卖唱的一样,眼睛看不见,所以才必须戴着墨镜。
因为听说瞎眼的人,没有眼珠,看上去就像是翻白眼一样很恐怖,所以为了不吓到别人,必须戴着墨镜。
不过报童从来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过,因为他隐约察觉到,尤昭不喜欢。
做生意的,即便年纪还小,也慢慢的学会看人脸色了。
“那也得卖得完才行呀!不然报社会不给我发工钱的,要是再没有钱交房租,肥婶儿会吃了我的。”
“不容易啊!那你努力吧!”尤昭面上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浅笑,转身,走回车里,拉开门,屁股刚碰到坐垫,立刻车门关门了,然后伸手拉住副驾驶的座椅,身体微微往前倾,好能特别靠近坐在驾驶位的熊五十,表情憋不住了,露出一脸的愤慨,“我就跟你说嘛!干脆直接花钱把那栋破楼买下来好了,能值当多少,你看看小健都冻成啥样儿了?还有你看他肚子扁得,比在我们按摩房门口摆摊大爷卖的玉米饼还要扁啊!熊五十,做人,哦不,做狗熊,我觉得你真的很有必要给自己积积阴德,你杀生那么多,将来可怎么投个好胎啊?”
“你安啦!反正妖怪来世也基本不会做什么好的,我无所谓,反正我起码还有好几百年可以活,你孙子死,我都还没死,你就甭替我瞎操心了。”
熊五十听到开车门的声音,抬头,瞥了眼后视镜,看到尤昭坐好以后,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重新抓好方向盘和身旁的操纵杆,踩下油门,继续完成刚才没有完成的转弯,挑着眉,面带微笑。
气得尤昭在他背后咬牙切齿,挥动拳头,却只能对着空气,因为这可是在大马路上,万一熊五十有什么差错,自己可还在这车上,她可不想和这只从来不解风情,只固执着认准自己那套死理,一点感性都没有的臭狗熊一起死,距离自己悄然离开吴世泽张球,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这两年来,别说是莫倾征了,就连一开始对下落还有些线索的陆诚,夏济安,贺云画,现在都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了。
四个大活人,不对加上老雕,五个,足足五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简直不可思议。
可陆晨曦有什么办法,生活总要继续,她可不能停在原地,毕竟直至现在,她还是个通缉犯。
虽然一开始很迷茫,却的的确确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有些难过,因为当时必须狠心的把留了许多年的长发全部剪掉。
还没缓过劲儿,还要被迫把身上的裙子脱掉丢掉,然后重新去添置了许多新的棉衣棉裤,长褂衫,不过无一例外,都是男装。
又宽又大不说,颜色也阴沉沉的,简直难看死了,这时她倒是庆幸莫倾征不在身边了,谁也不想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露出不好看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点点。
名字也在跟熊五十商量了两天两夜后,改成了现在这个。
后来又秉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来到天津,就着边找人,边在陆山海的帮忙下搞起生计,边小心翼翼的隐瞒身份,就这样躲了两年的风头。
期间谨慎得,连吴世泽都没敢去联系,老实说尤昭还是很想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人家的,毕竟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嘛!再没良心也要。
即便在离开时尤昭已经知道吴世泽的身份,换句话说,她的不辞而别,有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知道了他是吴家的人,不过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因为她想起了三年前云敏英云老太,自己这位“好好”外婆,初次见到莫倾征时说的那句话。
“吴——征.......”这个名字自陆晨曦变为尤昭以来,没少不时被她拿来挂在嘴边呤喃。
“别想了,想多了头发白得快。”熊五十侧目,瞥了眼一到安静时候,陷入自我沉思的尤昭,叹了口气,摇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怎样都不会是你的,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反倒不释然了?”
“废话!”尤昭撇嘴,反驳,“别人的事当然怎么样都无所谓啦!人都是自私的嘛!这个你不是也比谁都了解吗?”
“好好好,说一句,顶十句,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直接把你丢半路上得了。”熊五十嘴巴这么说,心里却着实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放弃逍遥也要救陆晨曦于水深火热的决定,只是在某人面前,他早就习惯了嘴硬,怎么都改不过来罢了。
“对了今天还是照旧吗?”
“什么?”尤昭一时没反应过来熊五十指的是什么,他转话题转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些。
关于这个,虽然尤昭已经说过他很多次了,可他却还是丝毫没有改掉的打算,如今她也是麻木了,懒得管,多问一句就是了。
“就是今天要不要继续叫弟兄们去买小健的报纸。”
尤昭是个烂好人,而且还是烂中极品的那种,如今世道越来越不景气了,接连有好几家没有后台的报社倒闭,小健所在的也岌岌可危。
主要原因就是现在的人宁可省几毛钱,谁知道什么时候这里会被屠,就像三年前的南京大屠杀,或是年前十二月时的珍珠港袭击,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留点钱财,怎么都是有备无患的,准备随时跑路也并非完全是杞人忧天。
所以尤昭经常找按摩房里的工人或者是附近商铺的下属去给小健买报纸,小健没见过那些人,也不知道尤昭认识,他所知道尤昭认识的就只有无论何时何地都进随身侧的熊五十而已。
所以一直以来,从未曾被发现过,只是尤昭看着手上,几乎占了一半篇幅的头版新闻报道,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样的救济能坚持多久。
向来乐天,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竟突然惆怅了起来。
仰天,看着车皮顶儿。
“伴君如伴虎啊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