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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锣响,收卷,贡院大门重新打开。
如潮的考生从号舍中涌出,如放出笼的鸟儿一般走了出去,熬了这许多日,个个都精神委顿,也有终于熬过一程的如释重负。
外头是许多家眷伸长了脖子在等,见到自家的,先是心酸一句“吃苦了”,紧接着又问考得如何。
贡院里,秋试还远远没完,成箱的卷子被送到了外皇城的礼部衙门之中,阅卷官们也要赶紧过去,守卫的换成了内宫的骁卫。
吴直和两个阅卷官进了改卷的地方之后,就不许再踏出来,不能再见任何人,直到卷子改完,定出名次呈交皇帝之后,他们才被允许放出来。
李持月也长出了一口气,准备回府好好休息一下,再去礼部盯着。
半路车停了一会儿,车帘被掀开,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出现在眼前。
“阿萝。”他喊了一声。
李持月见到季青珣,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慢慢笑了起来:“考得如何?”
季青珣将那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坐进了车内,眼眸平静如湖,“若是无人从中作梗,想来是无碍的。”
“有我在,谁能动了你的成绩去。”
“我听闻,贡院里出了人命案子,死的人正好也叫季青珣。”
“是有这么一件事。”李持月半阖着眼睑,不去看他。
“阿萝在听到死的是我时,可有担心?”
李持月就知道这件事果然是他设计的,她只能假装早就知道,“我早看过名册了,知道死的并不是你,担心又从何来?可是十一郎,你不该如此戕害无辜。”
“确实,本来要杀就是我的,我该去受着才是,到时候阿萝掀开白布看见的是我,就不会责怪了吧。”
季青珣语气极为平静,却听得李持月骨头缝里生寒,隐隐觉得不对。
“这么多年,我手里的人命不知凡几,换来了公主府在朝中一呼百应,阿萝现在问罪,太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持月看向他,“我只是生气你之前做的事,又清楚你有法子脱身,才没有去管的,我只是了解你。”
她既然这么说了,季青珣唯有认错:“如此看来,怪我让人去搅扰公主休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李持月总觉得季青珣变得怪怪的,好像她说什么,他都不会辩驳,平静接受了。
那双眼睛不起半点波澜,似乎就算里头山川倾倒,也寂静无声。
李持月试探性地拉起他的手,宽慰道:“总之乡试已经过去了,凭你的本事绝对是没有问题的,旁的就不要多想了,来年春闱,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许多了。”
他笑了一下,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阿萝,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李持月凛起精神。
“明润楼那日的剑舞,你上哪儿去学的?”他早就想问出口,直到现在才有机会。
剑舞……剑、舞!李持月立时瞪大了眼。
完蛋,她喝得太醉了,忘了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不会剑舞,而且这舞还是季青珣教她的。
不会、不会暴露她重生之事吧?
不!不可能的!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李持月稳住神,说道:“什么舞?我那天喝得五迷三道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是吗,我觉得很好看,来日再舞一次可好?”他说话时,眼神教人看不明白。
“我哪儿会啊,就胡乱挥一挥,早就忘了。”
“这样啊,可惜了。”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说话了。
李持月偷瞧了他一眼,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先前闹翻了,可因为贡院还有剑舞的事,李持月有些心虚,好像这冷战不明不白就结束了。
可现在也称不上好,季青珣这转变让她有些捉摸不透,心里陡然升起不安来。
在李持月还怔愣走神的时候,季青珣将她圈进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人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算了,暂且先这样,但有一句话她得强调:“但是说好了,韦家你还是弄干净,我要等不了了。”
“好,如今我要从罗时伝手里抢人,但很快了。”
季青珣说起“罗时伝”这三个字,李持月心脏像被一条蛇爬过,留下点毛骨悚然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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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秋祝和春信就带着呼啦啦一大片的人迎了上来。
公主在贡院那种地方熬了这么多天,定然是吃不好睡不好,得赶紧好好调养一样才是正经。
李持月还未说什么,就被簇拥着走了。
等李持月从水雾弥漫的汤池中被扶了起来,晾着头发的时候又被侍女们好好地揉了揉,浑身的疲惫才算是散去了些。
春信挑起帘子走进来,说道:“公主,上官先生求见。”
自己一去九日,上官峤记挂在心,散考第一天就过来也不奇怪。
“帮本宫梳妆吧,顺道将他请到芙蓉厅去用饭。”李持月懒散得不想想任何事情。
发丝还未干,秋祝用粼粼若水光的冰丝绸带帮公主低低束了发,又换上了一身烟胧夜昙广袖襦裙,整个人慵懒又清冷,宛如刚从水中捞起的月亮,步步漾着清光。
这不是见客的打扮,李持月贪图舒服,就这么去了,反正见的是上官峤。
步履轻盈地走进了芙蓉厅,却发现等着的不止上官峤一人,还多了一个季青珣,且二人之间的气氛极其怪异。
李持月没想到季青珣也过来了,后知后觉这人好像是跟自己一块儿回府的,刚刚应该是回自己旧住的院子去了。
他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吃啊?
李持月想赶人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吩咐道:“布膳吧。”
上官峤原是一个人在芙蓉厅里等的,看见珠帘晃动,以为是李持月来了,没想到出现的人是季青珣。
季青珣自然看出了上官峤的失望。
在李持月回主院后,他自去了旧住的院子沐浴打理,知道上官峤来了公主府,还被阿萝留下用上,当然要过来,不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此刻他发梢还带着点湿意,上官峤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刚进府的,怕是一考完乡试就跟公主回府了。
二人在贡院之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才会恢复如初呢?
“见过起居郎。”
“季郎君。”
季青珣见礼之后,在下首坐下,无人说话,芙蓉厅中气氛凝滞。
即使知道上官峤和阿萝的关系不一般,现在的季青珣也不会轻易动怒了,即使他无数次滋生过要杀了他的念头。
可归根结底,是阿萝不愿再爱他,纵使杀了一个上官峤、一个秦殊意,还有千千万万个出现。
因为她宁愿去找别人,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季青珣已经被厌弃了,可碍于他在府中多年的经营,阿萝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罢了。
至于厌弃的原因,他将自己关起来想了好久,思索着她是何时开始对他反感厌恶的。
想来想去,大概是从她惩治郑嬷嬷开始。
从那之后,阿萝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止对他百般拒绝,还一步步培植起了自己的人,万事自己筹谋,不再知会他一声。
而且阿萝莫名地知道太多的事,七县的洪灾的雨停雨落,他未曾教过她的剑舞,她突然怕高了,总是不着边际的话……
记忆逐渐清晰,指向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是真的后知后觉,还是再世为人?
或许那常折磨着他的坠楼之事并不是假的,阿萝真的死过一次了,还是被他害死的,所以她才这么……恨自己。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季青珣的心就钝痛不止。
伴随而来的是更让他恐慌的疑惑,自己究竟是怎么害死了她。
难道真如老大夫所说,是他夺走了她的生机,才让阿萝心灰意冷,从高阁坠下。
若真是那样,季青珣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平息掉阿萝心中的恨,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问她。
将自己关了几日,从屋子里走出来后,季青珣就恢复了平静,将疑问深埋在心。
如今见到上官峤,也不再如见到秦殊意那般动气,而是能从容以对了。
他似闲叙般开了口:“听闻上官先生得圣人器重,快要到任御史台了,在下恭贺上官先生高升。”
上官峤道:“不过是小小御史罢了,当不得贺。”
季青珣目视前方,语调轻松:“也不知那几位大人知不知道你要检举他们。”
上官峤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若是知道了,我也就不必去边关了,索性跟着公主,来日她成大业,查案申冤这种小事,她是一定会答应的。”
上官峤要去边关?看来是为了查雁徊镇的案子。
走了也好,再好不过了,最好一去不回。
季青珣淡下神色,话茬都不接了。
“季郎君乡试如何?”上官峤问道。
“托阿萝的福,总算是有惊无险。”季青珣一说起这个名字,笑也藏不住。
好像他不是去考试,而是和公主行宫出游了一样。
上官峤也不接他话茬,只道:“她看重这次科举,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去安排,更是亲自守了九日,偏偏太子另有目的,故意扰乱乡试,公主一定很不高兴吧。”
李牧澜的目的是什么,季青珣心知肚明,上官峤是在指责他给公主添了麻烦。
“但结果却是,太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上官峤不待继续说,外头侍女们就喊了一声“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