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凭什么,他李安然一夜之间想白了头发,就可以创造出那可以惊艳天下的剑招来!他穷其一生,惺惺作态感慨寂寞,自以为独步天下的时候,突然闯出这样一匹黑马。可以颠倒乾坤。
让他玉树欧阳自己觉得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样可笑。
玉树欧阳开始正视李安然。虽然他原来也没有轻视过。
他觉得他一点都不了解李安然。有幸和李安然这样的人撞上,不去了解他,会是一种遗憾。
他突然想开怀大笑,他想扑过去抱住李安然笑。
实在是太过瘾了。太精彩了。这样无懈可击的剑。创出这样剑招的人,何等神奇!
精确地掌握了一切角度,计算好一切兵器的弱点,不差分毫。
穷尽了所有可能,一招一式完美无瑕,即便不能进攻,也能自保。
宛若天外飞仙,神来之笔。
玉树欧阳几乎是很激动地,看着白发残疾的李安然。
他很想像在家一样喊,上好菜来,他要和李安然喝酒。
可是这秋夜的山林,淡月,有风,有点冷。
玉树欧阳在刹那了悟,李安然其实早就明了他的弱点。他玉树欧阳,爱才。
像李安然这样的奇才,如果不曾栽培交往过,已经是一种遗憾,怎么能够动手杀,还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
如果这算是李安然的一种求饶,那他玉树欧阳敢保证,这是空前绝后的最精彩的求饶。
顶尖的高手,即便针锋相对,也会惺惺相惜。做任何事情,如果从不曾因为对方的精彩而心生怜惜,那只能说明,你不是高手。
他玉树欧阳是高手,一个彻头彻尾的高手。一个爱武成痴的高手。
第123章 温暖的雨
玉树欧阳黯然离去。他忍不住回首,看夜风中的李安然。
那个英俊男人的白发,在轻轻地飘。玉树欧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点疼。
二十六岁,正是欢享青春的年纪,李安然的发已白,身已伤,形神疲惫。他那么高的天分,那么好的修养,换来的是如今的家破人亡,在这秋风秋夜里,用残破的身躯应对追杀,耗损心智,无力地喘息。
玉树欧阳有一刹那停住,为李安然感到凄凉。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都如此凄凉。他玉树欧阳自己,也凄凉。
难道他不凄凉吗?他这个年纪,他这样的身份,竟然去杀重伤的李安然。
谁让李安然这么精彩,一个伤得累得奄奄一息的人,还这么精彩,让他玉树欧阳怎么下得了手去!
可是他回去,如何去面对爱妻。他玉树欧阳何以对!当年如果不是爱妻替自己挡下,那如今受苦的就是自己。
不杀李安然,他如何去对爱妻。即便她不会怪他,可是他自己责怪自己。如果受苦的是自己,他的妻是不是也是这样,去杀李安然。
玉树欧阳驻足。他坐靠在树下,摘了一片树叶,吹了一首短暂的曲子,寥落但悠扬。
他知道李安然可以听到。他吹一首曲子,为他自己,为李安然。
李安然你能懂吗?如果我一去不再来,你不用感激我,因为你原本就无辜。如果我一去复又来,你也不要怨恨我,因为我原本就无奈。
谁让我们碰上了呢,你无辜我无奈。
玉树欧阳突然觉得自己很搞笑,自己这是做什么,李安然不是楚狂,他懂你在吹什么。李安然是不会抚琴的,他不玩任何一种乐器。
可是玉树欧阳还是觉得他能懂。李安然能懂。像他那么聪明的人,会不懂吗?
李安然听到不远处的曲子。他仰头望着曲子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夜空,高而渺远。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若萱伏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她听了曲子,也怔住了。玉树欧阳,为什么要吹这样的曲子?他后悔了吗?他不会再来杀哥哥了吗?
曲子很短,和快就结束了,怏怏的结束,怅惘的心情。四周只剩下秋虫,在远远近近的鸣叫。
李若萱往哥哥身边爬。她想哭,真的好疼。
李安然转动轮椅过去。看李若萱嘴角流出的血,就知道她被玉树欧阳的内力震伤了。拿了一粒雪莲红珊丸给她吃,李若萱被哥哥抱在怀里,蹙着眉,吃力地忍着疼,一张小脸苍白得像纸。
她带着哭腔抱怨,“都是那个玉树欧阳,说好了不用内力的,还打我。”
李安然抚着她的脸道,“不疼吗,别说话,去,靠在树洞里休息,等药力起来了,自己调整一下内息,应该没大事的。”
李若萱娇柔地哭道,“我不,哥哥你抱着我。”
李安然苦笑,“傻丫头,哥哥现在抱不动你。”
李若萱仰着苍白疼痛的脸,在李安然怀里一下子就哭了。胸口在如火如荼地疼,疼得太烈了。
看着李若萱开始任性,李安然只好抱着她。内伤他也受过,他当然知道那种疼法。记得有一次李若萱不好好练功,他用内力闪了她一下,疼得她失魂落魄的。这次可是着着实实被人打成内伤,不疼得半死,才怪呢!
李若萱窝在哥哥怀里,受不了疼,开始哭。泪一串串流,一转眼就打湿了衣服。李安然看着她疼,束手无策。
他若是好好的,还能用内力帮助她疗伤,不过他真的是好好的,也不用妹妹受这样的苦。
他心疼地搂紧怀里的小人,偷偷地流下泪来。
他爱莫能助,只能叫她疼。药力发作之前就是有一阵子,会疼得很惨烈的。
李若萱灰白了脸,突然一下子抓住了李安然的衣襟,李安然惊道,“怎么了若萱!”
李若萱小脸的五官几乎凑在了一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她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哥,我疼……”说着,“扑”一口喷出一口血,竟然晕过去了。
李安然看她的脉息,知道是药力冲击的剧痛。过不久药力占上风,就会慢慢好下来的。玉树欧阳何等的内力,若不是他中途悔悟临时收力,若萱哪里还有命在!
李安然于是愧疚,到底还是让妹妹冒这么大的险,如果玉树欧阳真的不小心把若萱给杀了,那他一夜白头想出来的剑招岂不是等于害了若萱!
生死一瞬间。看着妹妹这个样子,李安然只是心疼。既是赌博,总要冒险。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萱被打伤,总比他们兄妹俩一起死好。
李安然还是抱不住若萱,他累,很疲惫。将妹妹放进树洞里,他筋疲力尽地喘歇,夜色渐深,李安然睡过去。
他是被冰凉的雨滴打醒的。差不多是凌晨时分,天下起雨来,不大,但淅淅沥沥。
李安然把雨披披在自己身上,看树洞里的妹妹,她疼痛稍歇,睡着,在被子里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嘴里喃喃道,“哥哥,我疼……”
她肯定还是不舒服,梦里还在喊疼。李安然借着微弱的光线,突然发现若萱的脸有点潮红,伸手一摸,她竟然在发烧!
李安然吃惊非小,若萱这是病了!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偏偏这时,若萱病了。
李安然费力地把劈好的干柴塞进树洞,连夜把一些枝条固定架起在树洞上方,搭成了一个简单矮小的窝棚,可以防些雨。许久天才蒙蒙亮。秋雨下得斜斜密密。李若萱烧得迷迷糊糊,有气无力地叫哥哥,要喝水。
李安然看着外面细细密密的雨,总不能把雨水给若萱喝。伸手摸她的额头,还是滚烫,李若萱察觉哥哥凉凉的手,遂一把抓住,拉着哥哥的手要水喝。
李安然的眼眶湿润。若萱病了,一定得吃药。这丫头从暗道出来,大伤刚愈,担心,恐惧,受凉,本来还能压制着,可是昨夜重伤,身体一下子被打开了缺口,抵抗不住发作了。
没地方去抓药,他只能自己采。
他看了一眼发烧昏迷中的妹妹,看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身体向前扑倒摔在地上,没办法,山林地势起伏不定,轮椅上不去,他不能走,只能爬。
若萱,如果我们注定在一个瞬间死去,那没办法,但只要哥哥有一口气,就要照顾你。
我给你找水,采药去。
玉树欧阳撑着油青色的伞,看见李安然在雨水里爬。浑身上下湿透不说,一身白衣更是泥泞不堪。十指被磨破抓伤,身后是一道道殷红的血迹,脸上流淌着的,也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玉树欧阳突然不忍看。
李安然爬回树洞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申时了。在爬回树洞的一刹那,李安然几乎晕厥。
他上半身进了小窝棚,下半身还在外面的雨里。他突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李若萱烧得浑身无力,病恹恹在树洞里靠着,见了他,力不从心想要扑过去,泪一下子流了满脸,叫道,“哥哥你干什么去,我以为你,丢下我不管了!”
李若萱挣扎着爬出来,抱着李安然哭。李安然把水壶给她,李若萱不接,只是哭。
李安然无力地伏在地上,没有力气去安慰她了。
李若萱想起身把哥哥扶起来,可是她自己也站不起来,试了几次全摔倒,李安然出声喝止她。
李安然没办法,咬牙撑起身子,可他自己再也坐不回轮椅,反而把比较干燥的窝棚弄得一片湿。
李若萱看见哥哥鲜血淋漓的十指和怀里掖着的草药,一下子哭得稀里哗啦。李安然没理会她,喝了口水,靠在树上喘息。
玉树欧阳远远地看着,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他是来杀李安然的,他后悔了,看着爱人痛苦的样子,他忍不住要救她,他忍不住跑来杀李安然。
他告诉自己,只要他愿意,他一个眨眼就能杀了李安然,现在的李安然,如果没有黑雷,随随便便一个十岁以上的孩子都有力气杀了他。
只需一个眨眼,就能杀了李安然,救了自己的爱人。
一个眨眼是多么短,何况他玉树欧阳绝非善茬,杀人从来不用眨眼。
可是他就是下不了手去。
看着李安然匍匐在泥里,去找水,采药,十指在流血。
玉树欧阳突然就很悲悯。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去悲悯别人,那谁能去悲悯他?
他现在武功都在,内力充沛。可是他和李安然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不为自己而活,他们都在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人,在拼命。只不过李安然比他更惨烈,更凄楚而已。
江湖的刀枪剑戟,自然的凄风冷雨。他李安然一起受,惨烈到,如此狼狈,像受伤的狗一样匍匐在地上,在水里爬。
他玉树欧阳在一旁远远地看。如果换取一个更大的角度,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在高高地俯瞰着他,他玉树欧阳也和李安然一样,在苦苦挣扎。
李安然是个淡定的男子,相比之下他玉树欧阳更刚烈狂野。可是他刚烈狂野,反而不如这个淡定男子隐忍折磨时让人那么痛入骨髓。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尖挚爱,有人为爱死,有人为爱生,有人为爱痴狂。他玉树欧阳有爱,人家李安然也有爱,凭什么因为他自己的爱,就要了人家李安然的命?
人有等级,可是爱无差异。皇帝的爱也并不比乞丐的爱更高贵。
因为自己有爱,他就可以为了自己的爱,恃强凌弱去剥夺别人的生命吗?
何况人家李安然也不弱,人家只是比较倒霉而已。
树叶在雨中格外青碧,玉树欧阳突然泪眼迷离。
让他再想一想。妻,对不起,让我再想一想。
当夜幕苍然而至的时候,李安然换好了衣服,奇迹般生了一堆火。他虚弱地煮药,刚刚他和若萱每人喝了一碗昨夜剩下的鸡汤。
似乎积攒了些力气,煮好的药汤很苦,李若萱很乖地喝了。
李安然也喝。今日这番折腾,不喝药,怕是李若萱还没好,自己就得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