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夙进门后一直左右张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像人间的夜市?你不是说没去过吗?”
北胤的神情和动作都顿了一下,还没有回答,酒馆的伙计便应了上来,那是个修行尚浅的小妖,高高大大的身子上顶着个马的脑袋。
王城里没几人不认得他们的妖皇,跟在妖皇身边的是谁自然不用多费心去猜,马脑袋伙计显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笨拙,上来就行了个礼,恭声问候,其余喝酒的客人也停下了动作,施施然行礼。
北胤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各干各的,这才朝伙计问道:“今日可还有空座?”
“陛下来了,岂能没有?”伙计伸手将手长的汗巾往肩膀上一搭,领着他们上了楼。
一楼的大堂和二楼的雅座都已经满人,只剩三楼尽头一间包厢还空着,马脑袋伙计将他们领进去之后便退了出去,不多时,几个身着暴露的女妖端了一桌子菜上来,又拿来了两坛子酒,见妖皇陛下半分眼神也没有分给她们,只得悻悻然退下。
“哈哈哈哈哈!”瑶夙想着方才那些女妖出去时拉下的脸,不由得放声笑了起来,翻过两个大碗满上了两碗酒,推了一碗到他面前。
“刚刚那几个女妖相貌甜美身材火辣,陛下你看都不看,很伤甜她们的心啊。”瑶夙见了酒心情大好,故意出言挑逗他。
酒碗端起,她先是贴近唇边用舌头蘸了蘸,不是果子酒的甜味,鼻尖只有浓烈的酒香萦绕不去,一口喝下,霎时只觉得喉咙都要烧起来,果真是,烈!
瑶夙微微眯起了眼睛,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对着北胤竖起了一支大拇指,道:“果真够烈!我那酒葫芦没带,这酒该装满一壶喝它个一年半载!哎!北胤,宫里头那些个女妖君你不看,酒馆里的女妖精你也不看,你是不是只看我一个人?”
端起的碗放下,北胤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眉头一挑,轻轻眨了眨左眼,脸颊绯红,十分像是在……勾引!
“这酒烈,你喝满些,当心醉了,方才在暖池还喝了很多果酒……”
“诶!我这酒量,把我那一葫芦酒喝完了都不会醉!你宫里那些果子酒喝着跟茶水似的,你早该带我来喝这个!”瑶夙不满地嘟囔起来,把碗里的酒一口闷下,辛辣由口入腹,真个人都烧得十分舒畅。
喝干的碗被她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瑶夙脸上已经有了迷蒙的醉意,想来是方才喝了酒路上又吹了风,这会儿烈酒下肚便醉了。
见她要直接拿坛子干,北胤赶忙伸手要抢,不想有了醉意的她十分灵活,左躲右闪,转眼半喝半漏,已经去了小半坛。
瑶夙趔趔趄趄地一屁股坐回了原先的垫子上,酒坛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伸手招呼北胤靠近,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待得他上前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却哭笑不得地发现……她睡着了。
几万岁的年纪还这般孩子心性,想来两位上神将她保护得极好,她该回到仙界过她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不是在妖界提心吊胆。
北胤轻轻勾起嘴角,将她微有些乱的发丝拨到耳后,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捞起她的后背,轻而易举将她抱了起来。
转过身正要开门出去,敲门声忽然响起
门外成群站着一群人,依大致能辨出不是酒馆的伙计。
☆、第二十二章
厢房的门被拉开, 门外黑压压站着十几个羽族的妖兵,见了里面的人皆是一愣, 站在前面的人快速腾出位置,矢屿魔君从人后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些虚伪的惊讶之色。
那马脑袋伙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小声道:“魔君,小的说过了,这里头真的是妖皇陛下……”
矢屿斜了他一眼,伙计识相地噤了声。
北胤托了托怀里的人, 将她抱紧了些, 才看向伙计,询问道:“怎么回事?”
“回陛下, 魔君大人领来了很多位妖君,说要包下本店喝酒,咱们掌柜的只得让我们把店内的客人都请了出去, 我们哪敢让陛下走人啊, 可魔君大人不行, 这才……”
这才带了一群妖兵堵到了门口来看个真假。
北胤朝他使了个眼神,马脑袋伙计得释重负一般,弯腰行了一下礼赶紧退了下去, 大气不敢多出一声,便走便用肩头的汗巾擦着额头冷津津的汗。
矢屿抬手将房门拉开了些,顾自迈了进去,绕着摆满菜食的小桌走了一圈, 俯身拿起还未开封的另一坛子酒,满装五斤酒的酒埕被他轻巧托在手掌上,醇烈的酒香透过泥封飘了出来。
“玉堂春……本君以为我等这些粗俗之人才喜这等烈酒,想不到陛下也喜欢。还是说,陛下是专程带了女君来品尝美酒?这玉堂春一碗上头,醉了酒正好做事……哎呀!这么看来是本君搅了陛下的好事?”
“魔君言重了,本尊正要回去,既然魔君要包下酒馆喝酒,便不多絮叨。”
北胤朝他微一颔首,正要出去,身后之人忽然伸出手来扣住了他的肩膀,门外的妖兵见状围上前来将去路挡住。
眉峰一凛,他冷声问道:“魔君这是何意?”
“能有何意?近来陛下对本君的态度转变极大,想来是本君有什么事惹得陛下不快,今日既然遇上了,不妨一同坐下,咱们妖族的儿郎,在酒桌上最是能说话!”
“不必!乌兰喝醉了酒,本尊要赶紧带她回去,免得吹了夜晚的凉风。”
“陛下!”矢屿陡然提高了音调,扣在他肩膀上的手越发用力,阴恻恻转过了脸,盯紧了那张孤高冷傲的侧脸。
“本尊听闻,祀月节送进王宫里的女妖君,陛下一个都不曾召见过,就连小女金雅也多次被陛下拒之门外,独独恩宠乌兰妖君一人,不但任她在王城通行无阻,还和她一起鸳鸯浴,看来是将一颗心都栓在了乌兰妖君的身上了!”
北胤眉头拧得更紧,这件事不过刚过两个时辰,这就传到了矢屿的耳朵里,看来王宫里半成的人都是他的,或者更多。
他转过脸去,直直迎上矢屿阴恻的视线,语气平稳道:“本尊早就同魔君说过,不要送这么多女君入宫,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便是魔君派人把她们裹到本尊床上来,本尊也是不喜欢的。”
“陛下的意思,无非是对乌兰妖君情有独钟,可对否?”
他没有应答,矢屿便只当他是默认,声音冷了几分,道:“如此说来,陛下有娶乌兰妖君做妖后的心思?”
“妖后本就是从送进宫里的女妖君当中挑选,乌兰的修为不差,又是獠牙魔君的义女,立她为后并不无可。还是说,矢屿魔君觉得獠牙魔君的义女,比不上你的女儿,做不得妖界的妖后?”
矢屿没有料想到他会这般顶撞,狭长的眼睛眯成了危险的弧度,很快又将那一闪而过的危险隐藏了起来。
“本君怎么会有这种意思,如今的妖界除了妖虎一族,其余各族分投本君和獠牙魔君,本君与獠牙魔君和睦,妖界便能团结一心,陛下你这样说话,可是要引人误会的。”
“是本尊失言。魔君这么快就知道本尊和乌兰妖君洗鸳鸯浴,想必也应该知道金雅的脾性不大好,既然入了宫,便不该再使脾气,魔君当好好说教说教才是。乌兰喝醉了,本尊先带她回去。”
“陛下!”矢屿再次开口拦住他,这次索性整个人挡在了他跟前,“历来的规矩,各族女君送入宫中一个月内,陛下就要从中择出妖后,其余女君陛下心喜的便留下封个妖妃,不喜的便遣回去也方便她们觅得良婿。眼看着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若乌兰妖君是心中人选,便着手操办,不日行嫁娶礼、封妖后。”
“如此……”太急,但后面两个字被他生生卡在喉咙里,出口变成了一句“劳烦魔君。”
矢屿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让开了一条路,门外的妖兵见状也让开了一条道,正好容他抱着个人过去。
北胤当即也顾不得许多,端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抱着瑶夙缓缓下了楼,直到走到确认从酒馆里看不见他身影的地方,才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
矢屿不是那种会妥协的人,更不会考虑和獠牙的关系,与其说他今晚是知道了金雅受冷落的事来质问于他,倒不如说他就是为了逼他立妖后才出现的。
他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看来得尽快把瑶夙送回仙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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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皇陛下抱着醉酒的女妖君一路行色匆匆,惹得沿路的人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没等他们看个仔细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将寝殿伺候的婢女都打发了出去,北胤将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榻上,拉过被子仔细盖好,看着她脸上的颜色红得过分,不由得有些担心,想了想,将宽大的外袍脱下,转身又出去了。
不多时,卷着袖管露出雪白胳膊的妖皇陛下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水盆子上边架着个黑色的托盘,盘上放着一碗醒酒汤,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弄洒了任何一样。
他将东西放到了桌子上,从容地将放置着醒酒汤的托盘从盆上移开,将白色方巾从温热的水里捞起,拧干,想先替她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床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他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近,一把将床帐掀开,却不见了床上躺着的人!
他出去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个喝醉了的人能到哪里去了?
眉头不自觉得皱了起来,北胤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慌乱,下意识抬高了声音喊道:“阿幺!”
“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答他。
北胤顿了顿,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欣喜之余有有些疑惑,试探性地又喊了一声,“阿幺?”
“做什么?!”又是一声应答。
喝醉了之后的瑶夙口齿也是清晰的,他很快就凭借着清晰的声音确定了她的位置,快步走出外间,看向被他忽略的桌案……后边的墙上。
此时的瑶夙像一只蝙蝠一样两只脚倒挂在房梁上,两只手扒拉着墙上离她最近的那颗夜明珠,被她当披风系在脖子上垂挂下来的,似乎是他的床单?!
北胤“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等她就醒之后想起来这一幕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微笑着走近,伸出手在她底下接着,抬头看着她,柔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倒挂着的瑶夙将脖子仰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嘿嘿笑了一声,指了指墙上脑袋大小的夜明珠,道:“我阿娘最喜欢这种物什,这么大的夜明珠不多见,我想带一颗回去给她。”
“……”
她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正常的很,全然不似醉酒的人那般大舌头,可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事情,清醒的人是不会做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是在哄的声调,道:“你这样是弄不下来的,快下来吧,我这儿有很多,给你一颗。”
“真的?”
瑶夙的眼里亮了一下,挂在房梁上的脚说放就放,几乎是脑袋朝下直直栽了下来,北胤眼疾手快将她接了个满怀,脚步一个踉跄,两人一起栽倒在地上。
怀里抱着的人往外滚了一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把跳到了桌子上,蹲着看他慢慢起身,嘴角一直弯弯笑着,连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这模样,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期待着心爱的东西。
北胤眼里的笑意更深,伸手揉了揉她有些乱糟糟的脑袋,伸手化出了一颗夜明珠,比墙壁上嵌着的还要大一些。
瑶夙伸出双手十分宝贝地从他手里接过,嘴里发出“哇”的一声惊叹,用袖子把晶亮的夜明珠擦了又擦,随后解下了腰间的乾坤袋,将夜明珠收了进去。
想了想,她又低着头在乾坤袋里掏着什么东西,北胤见状,奇道:“你在找什么?”
瑶夙头也不抬,道:“我拿了你的东西,自然要还回一样给你。”
话音落下,只听到她“啊”了一声,尾调拖得长长的,手里正往外拖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挣扎得有些厉害,伴着一声嘶哑的叫声,兔子大小的翳珀鸟被她扯着脖子拽了出来,递到了北胤面前。
“你要给我这个?”
“你不喜欢吗?”瑶夙定定看着他,眼里真诚无比。
“这……”怕是她自己不喜欢吧?况且,神鸟认主,也不是他喜欢翳珀就会跟着他的。
“没关系!”瑶夙一个甩手把翳珀扔到了一边,也不去理会那鸟叫得惨烈,低头又在乾坤袋里搜罗起来,不一会儿掏出了一堆东西,堆满了她蹲着的桌子。
北胤感到既好笑又无奈,止不住她掏东西的动作干脆也不阻止,饶有兴趣地翻看起她掏出来的东西。
这堆东西里面有流溢着灵光的神兵利器,也有暗沉沉的凡间俗物,概括起来就八个字:千奇百怪,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里面,一份明黄色的卷轴掉了出来,瞧着有点像人界帝王的圣旨。
天宫没有这样的卷轴,他一时好奇,将那被压在底下的卷轴抽了出来,慢腾腾展开,只见中间本该写着帝王敕令的地方,稚气地画着两只丑不拉几的“龙”,中间歪歪扭扭写着七个大字——三界第一二世祖!
瑶夙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东西,扑过来就要抢,北胤一手扶着她免得跌下来,一手将那卷轴背到了身后不让她抢。
“还给我!”瑶夙嘟起了嘴,活像是被人抢了糖葫芦。
北胤笑着回道:“你不是说要还我一样东西么?这个我就很喜欢。”
“可是……那是小孩子的玩物,你要这个干什么……”
“只要是你的,我就喜欢啊。”见她没有再抢的势头,他才将东西拿了出来,又“欣赏”了一遍上头惨不忍睹的画和歪歪斜斜的字迹,问道:“这是你给自己画的?”
“才不是呢!”瑶夙斜睨了他一眼,像是来了兴致一般,一屁股在他的桌案上坐下,垂下的两条腿晃荡着,一遍将掏出来的东西往乾坤袋里装,一遍兴致勃勃给他讲起了这东西的来历。
“我刚出生的时候是在壳里的,破壳破得晚,硬是让云修那小子长了我一晚万岁,占了年岁的便宜!昆仑山没有小娃娃,我小时候是被送到天宫和云修作伴的,我们两啊,将天宫闹了个遍,今天偷这个仙君的果子,明天在那个仙君家的墙上开个洞,云修有他爹镇着,可是那些仙君不敢告到我阿爹阿娘那儿去,所以我便肆无忌惮地将天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他们说我这种行径,像极了凡间那种爹娘有钱有势便只顾玩乐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所以给我送了这么个称号。有一年我生辰,云修就自己画了这么个东西给我,这么大的人了画的东西还这么难看,我拿着个整整笑了他两百年,哈哈哈哈!”
“后来啊,有些德高望重的老仙君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去告诉我爹娘了,我阿娘训斥了我一通,我就跑了,在仙界晃了一圈觉得无聊,便去了人界,去看看他们说的二世祖是什么样子。诶?你说,我哪里像那些提笼子遛鸟泡小馆的败家子了!最可气的是,我这近万年没个人影,才刚回雍圣殿,我阿娘就把我一脚踢了出来,让我跟着去拜师学艺。她一定是觉得我不在了清静,不会碍着她样弟弟……”
北胤一直静静听着,又是有些心疼,又是哭笑不得,若是让兮扬上神知道她闺女对着别人说出这些话,指不定会不会掀了他这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