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预期在于灝一的声明发表之后,经纪公司不替李蓓朵澄清,一定会有不甘心或感到失望的歌迷聚集在经纪公司门前。
计程车没有登记,无法进入地下停车场,只得停在侧门附近,歌迷人数较少的区域让李蓓朵下车。
穿着浅灰色的上衣、深蓝色的百摺短裙,配上上垂坠感的大领结,李蓓朵的打扮有几分像高中生的模样。换作平常日子,这身打扮被歌迷拍下后,大有机会成为私服造型的经典。
小夏早已通知了公司的保全人员,与他们一起帮忙开路,可歌迷间的消息传递很快,李蓓朵刚下车没走几步,原本守在正门的歌迷也赶至,蜂拥而上把她团团围住。
「说谎精!解释!」
「给我们交代!」
「为什么好人不当当小三!看错你了!」
被簇拥着,却不是因为受欢迎,传进耳里的吵闹尽是谩骂与恶言。李蓓朵试图忽略周遭一切,可脑后突如其来的一下痛楚,随之而来湿漉漉的黏稠感,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这年头还丢鸡蛋?有没有点创意?
伸手一摸,摸到蛋液的瞬间,李蓓朵有点生气。弄得新买的上衣沾上蛋壳和蛋液,她嘴巴抿成一直线,环视周遭寻找兇手。
居然是眼熟的歌迷。
李蓓朵叹了口气,「不是说鸡蛋涨价了吗?要珍惜食物啊。」是她的歌迷,她责怪不起来。
歌手与歌迷之间,握有主导权的人其实是歌迷,歌迷变心或讨厌歌手的话,一切的关係都结束了。
围在李蓓朵身边的人乱成一团,许多人的焦点都投向了朝她砸鸡蛋的歌迷。
她选择不理会歌迷的指控,继续向前走。可没想到鸡蛋以外,一下颇大的声响,李蓓朵的背上就多一道顏色。
李蓓朵只觉后背一麻,像是某种细小的钝器打在她的背上。在她还没意识到被什么东西打中之时,又传来连续几发的声响,像是枪击那样的声音,恐惧瞬间蔓延全身。
「这个年纪就死的话,是夭折的程度啊!呸!」心里想完也嫌弃自己,但李蓓朵确实还不想死,慌忙蹲下来双手护头。
连本来吵吵闹闹的歌迷们都纷纷争相走避,也有像李蓓朵一样,急忙蹲下来躲避的。
当李蓓朵看到手背上的色彩,终于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是漆弹,生存游戏常用的漆弹。
再次被漆弹射中的李蓓朵不禁发出闷哼,不是真弹,也是会痛的。
背部中了两发,右臂和手背各中了一发,下意识举手护头时腰部也中了一发。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比丢鸡蛋更有新意,也更为痛楚的洩忿方法。
一名保全人员向枪击方向追出,其馀人员几乎是用抱的,直接把李蓓朵抱到室内。
冷静下来的时候,保全人员已经向警方通报了事件,李蓓朵有如惊弓之鸟,怕的不是再次受伤,而是可以预期的议论。
受伤的当下,甚至还在担心被送进急诊室会被指责是浪费医疗资源。
「送外科门诊就好,别送急诊。」
「可是——」
「这没有很紧急,门诊的医师也可以开验伤诊断证明书。」
「但现在掛门诊,到医院还要等,被路人看见不太好吧?」小夏的顾虑也非没道理。
「趁没有记者,去稍微远一点的医院吧,他们收到消息后多半会去最就近的医院堵人。」李蓓朵低垂着肩膀,拖着脚步走向保姆车。她的未来儘管无法掌控,至少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万幸现在的预约系统变得方便许多,还能查询看诊进度,李蓓朵就在医院的停车场等着,等到排在自己前几名的号码叫号,才拿过常备在车上的鸭舌帽和口罩,在小夏陪同下走进门诊。
混和着消毒剂气味的空气,不知该说是乾净还是压抑,李蓓朵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医院的广播系统轮流呼叫着病患名字,叫到李蓓朵的时候,现场明显有几位路人有所发现,戴着口罩的李蓓朵只是压低帽子,快速走进诊间。
医生细心地替李蓓朵清理过手上的漆痕,手背的皮被削了一处,还渗着血,手臂有点肉好一些些,但也破皮乌青,明显肿了起来。一掀起衣服,又看到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陪同就医的小夏只是看着,也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你先回车上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吧。」小夏取过李蓓朵的健保卡,等待开诊断证明和缴费不一定要本人完成。
只是没料到,让李蓓朵离开自己的视线后,小夏再拿着药袋返回保姆车时,就找不到李蓓朵了。小夏着急地掏出手机要找人,才发现李蓓朵留了一条「会回家的」简讯。
会回家,不代表已回家,小夏不晓得李蓓朵会跑到哪去,公司同事没看到她,只好把车开到李蓓朵的家等着,再拨电话通知姜宥莉。
思前想后,小夏发了通讯息给孙景延,李蓓朵的朋友不多,小夏认识又在台北居住的,就数孙景延是最佳人选。
接到讯息的孙景延,比小夏更着急。
原本在学校图书馆翻找报告所需的资料,在接到讯息后顾不得还在埋头苦干的组员,拋下一句:「有急事!」略过组员的异样目光,抓起外套和背包拔腿就跑。
安静的图书馆里,回响着「噔噔噔」,一声声用力的跑步声。
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与李蓓朵初次单独见面的森林公园,但下楼后又很快改变了主意。大白天的,在森林公园现身似乎太招摇。
想要逃离现实的人,不在公司,不在家,不能去平常喜欢发呆的森林公园,可以去哪里?
李蓓朵在事发之后曾经在社群平台发表了一则帖文:「我不承认任何我没做过的事,时间会还我公道。」然而发佈不久便删除不见。
她受袭的片段已经有人上传到网络,娱乐新闻升级为社会新闻,媒体都在关注李蓓朵的动向,但本人却不知所踪。
知道李蓓朵失踪的人一隻手能数完,却要在虎视眈眈的媒体发现之前把人找回来。
最终找到人的,不是小夏也不是姜宥莉,是孙景延。
翻找着李蓓朵的社群平台照片,猜测着她可能去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疾走在城市之间,跑了好几处照片的拍摄地,都没有找到她。
春天也跑得额角渗汗的孙景延,拍了拍自己的小脑袋,急了就犯蠢,还有一处非常适合独处的地方被遗忘了。
河滨公园有一处隐蔽的角落,在跨河大桥的下方,桥墩的位置。
前方是河堤,后方是连接着桥墩长满长草的斜坡,远处有通往路面的石梯。
「我找到朵朵了,她很安全,不用担心,我会负责送她回家,晚点再联络。」孙景延盯着远处小小又单薄的身影,在通讯软体留言给小夏。
桥墩被人们喷上了涂鸦,李蓓朵就抱着膝盖,坐在斜坡下方的水泥地上,空洞地看着平静的河面,一点都没察觉到孙景延慢慢走近。
「朵朵?」轻声低唤。
李蓓朵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慌忙擦拭眼角的泪痕,再努力假装坚强,发红的眼眶还是骗不了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那个……我在做资料搜集!」
「资料搜集?这里?」
「嗯!对!没错!就是……」孙景延在李蓓朵身旁坐下,瞥见另一端行驶中的车辆,灵光一闪,「我唸新闻系的嘛,我在做汽机车分道的专题报告!」说完也觉得自己太棒了,简直是完美的理由。
「汽机车分道?」但李蓓朵一边挑起的眉毛反映着她的怀疑。
「汽机车分道,真的是为了机车使用者的安全吗?但机车引道不仅坡度陡,还需要绕行大弯才能上桥,反而有机会增加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没错,就是这样!」说完还用力点头肯定自己,但见她眼里还有怀疑,又连忙补充:「真的!不信我给你看我背包,里面是笔电,还有上课时的笔记!」说着便脱下了背包。
李蓓朵低头瞄了一眼孙景延的球鞋,这边明明是水泥路,鞋头怎么就沾了泥泞?
「是喔,我还以为我很红呢,原来没记者报导我的新闻吗?」别过头不再看向孙景延。
「唉……我应该要改唸戏剧才对。」孙景延放下背包,迟缓地伸出手,轻抚她的背部,「辛苦了,伤口一定很痛吧?」视线落在李蓓朵受伤的手背上。
「不痛。」
可当孙景延不小心扫到被漆弹射中的位置时,李蓓朵马上绷直了背。
「痛就要说痛啊,不一定要坚强的。」
「就当下有点痛而已。」李蓓朵还嘴硬着。
看着李蓓朵努力露出笑容的样子,孙景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虽然说作为成熟的大人要学会忍耐,但忍耐太久是会生病的。」
这也许是李蓓朵听过最温柔的话语。
扭头看向孙景延,目光里的深情,是把李蓓朵完全装进了眼里。
「那你呢?你不也是忍耐很久了吗?」李蓓朵问。
「我?忍耐什么?」
「忍耐着我这个不怎么样的坏人。」
「你哪里是坏人了?」
李蓓朵没有回答,把头埋在膝盖里,但孙景延听到了她几近低不可闻、压抑到发抖的叹息。
低气压的氛围让孙景延有点难受,只好躺平双脚,两手撑在后方,像舒展一样身体往后倾,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涂鸦故作轻松。
「累了,想哭了,都没关係,不是有我在嘛。」孙景延柔声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蓓朵才抬起头,直直盯着前方,回避着孙景延的目光。
「我知道是你。」
「我?什么是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孙景延眨着眼睛,对李蓓朵没头没尾的说话摸不着头脑。
「你的味道,只闻一次也会记得。」
「味道?」孙景延连瞳孔也颤动着,突然就明瞭李蓓朵在说什么。
「我喝醉的时候。」
「什么?你喝醉了?什么时候?」
「小夏这孩子其实不太会说谎,玩狼人杀绝对会输那种。你也是。」
被问得喉咙发紧,不会说谎的人沉默了,不再看着李蓓朵,心虚地低下了头。
「严律师的妹妹,也是你朋友对吧?事务所的茶水间隔音不好,让她下次跟你讲电话时小声一点。」
「哎呀——她跟我一样大嗓门。」被彻底拆穿的孙景延尷尬地挠了挠头。
「为什么呢?为什么还要为我设想?」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仰望到太高的话,贬低的只有自己。』所以要先把自己强壮起来,有馀力了再去替他人设想。」孙景延站起来走到李蓓朵眼前,举起手臂,展示着自己手臂上小小拱起的二头肌,「看,我还是挺强壮的。」
虽然有点滑稽,但总算让李蓓朵真心笑了笑。
不知道是否搬大型道具练就的肌肉,李蓓朵想起孙景延在电视台忙碌的身影。
「值得吗?」李蓓朵幽幽地问。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而已。我愿意,不就行了吗?」眼神里闪着微光。
孙景延说得理所当然,却再次让李蓓朵红了眼圈。
「你这么傻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啊……」
「我记性好呀!」
孙景延勾起了嘴角,嘴角形成的小括号,明明逆着光,竟比阳光更耀眼。
这么耀眼的人,就在李蓓朵眼前蹲下来,温柔地、轻轻地,给她一个拥抱。
李蓓朵终于忍不住,放声哭倒在孙景延的怀里。
以为习惯了、麻木了,就会好了。这一刻的李蓓朵才知道,原来泪腺还没有萎缩,就算没有酒精,她也是能够大哭的。
「你的味道,可比医院的气味好闻多了。」一样的乾净无害,却让人想到美好的梦境,柔软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