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走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来往的车辆、行人纷纷避让。
张金生担心这么个走法会被人举报,就说服众人改走人行道,不要跟汽车抢道,也尽量不要大喊大叫,免得惊扰了附近的居民。
走了十几分钟,忽然道边的小树林里走出来四五十人,有男有女,领头的是一个扎马尾辫穿运动服的中年妇女,手里夹着一支烟,昂首挺胸,双眸晶亮。
张金生的这些小老乡不认得陈招娣,以为是对方叫来打架的,一个个情绪激动,从衣裳里往外抽家伙。
王大成忙喊是自己人,叫大家别激动。
他跟陈招娣也认识,安抚本阵人马后就上前打招呼。
陈招娣对张金生说:“路灯太亮,砸了可惜,又都喝了酒,马路上别呆了,留神让人举报了,还是赶紧下南海,咱们得占个主场优势对不对。”
一群人都嚷着说对,于是就在陈招娣的带领下翻墙先下南湖。
张金生和王大成还有五六个“保镖”去三岔路口接应张庆。
张庆组织了十几辆车,有小轿车,有面包车,还有两辆中巴车,带了百十号人,大多数都是无线电厂的,也有一些在四季青认识的新朋友。工人阶级的纪律性最好,大伙都安安静静地呆在车上,只有张庆几个人在车下抽烟望风。
接上头后,百十号人操上家伙分道下了南湖。
南湖约有三千亩,大部分地方被荒草覆盖,也有少数地方堆着建筑垃圾,东南角上还有一片违建的窝棚,搞不清做什么用。
地方开阔,夜风很大。
但大战前的兴奋却让人热血沸腾,两百号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南州土著,有南州老市民,也有新南州人,还有丹江县人,有本省其他地方的,还有一些外省来南州做生意的,大伙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还不算熟悉,谁也不愿让人看低,所以都忍着钻骨头缝的冷风,一个个谈笑风生。
这中间有人抽烟引燃了枯草,夜风一吹,火势增大,为了救火众人着实忙乱了一阵子,火被扑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形间亲密了不少。
于是南腔北调,吹牛打屁,热闹的很。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张金生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的十一点还有十分钟,但四周撒下的眼线却报告说没发现任何动静。
张庆说:“这小子别怕事躲了吧。”
话未落音,前方负责放哨的王大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说:“来了,来了,来了七八十号人。”
闻听有敌情,众人不觉又紧张又兴奋,纷纷丢掉烟头,操起家伙。
按照事先操练好的阵型,分区站好。
打群架张金生是雏儿,无线电二厂和国棉三厂有的是专家,在张庆和陈招娣的组织下事前已经排练了一遍,各自分工明确,站位科学。
负责支援的连急救药品和纱布都准备好了。
不过却是虚惊一场,来的不是李小山的人马,而是张金生的同班同学和他们的老乡、同学、朋友们,有那么一刻,张金生有些蒙圈,但醒悟过来后却感动的想哭,这帮家伙把他瞒的死死,而且个个演技超群,说是不管他了,结果私下拉了这么多人马赶来助阵。
“哟呵,人不少嘛。敌人呢,被你们全歼啦?”
林则东没心没肺地笑着,嘴里嚼着口香糖。
得知是自己人,一干人纷纷笑骂起来,张金生瞅瞅班里的男生差不多都到齐了,连最温柔腼腆的“妇女之友”周成林也穿着运动衫,扛着球棒跟来了。
青藤社的成员也尽数到齐。
费仲生不好意思地冲张金生笑笑。
还有很多人张金生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
张金生悄悄抹了把脸,感动之余,热血澎湃。
“十一点了,那孙子不会不来了吧。”张庆瞅了瞅手表,问张金生:“有他电话吗?”
庞豆宇掏出一张纸条说:“这个还真有。”
张庆借着打火机的光亮,拨出电话号码,却听到一阵忙音,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内。
众人激动起来,有一种被愚弄的滑稽感。
“兴许是堵车呢?”
一个操京腔的家伙说。
“别扯了,南州又不是首堵,十点过后,路上根本没人。”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乱骂的时候,湖边的马上路驶来一辆轿车,车子在湖边停稳,传来很用力的摔门声。众人面面相觑,担心是把警察招来了。
不过来的不是警察,而是谢峰。
谢峰一行有四个人,司机黑牙坐在车上没下来,车子的发动机也没关,侯镇和一个染黄毛的年轻人跟在谢峰身上下了湖,朝众人走过来。
有人认识那个染黄毛的就是李小山。
“我叫谢峰,银山机械厂的谢老三,那年因不满下岗安排,砸轻工局的就是我。”
张庆和陈招娣都没见过谢峰,但名字还是听过的。
陈招娣问:“老三你这是啥意思啊,一个人单挑我们这两百号人?”
谢峰笑道:“你是国棉三厂的陈姐吧,久仰大名啊。您说这话我就无地自容了,我谢峰哪有这个本事。”
张庆道:“那你是啥意思?做和事老?”
谢峰瞅了瞅张庆,道:“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做生意的本分人,没必要把事情搞的这么僵嘛。”林则东道:“这位大佬,你有没有搞错,至始至终是谁在搞事?”
刘斌则道:“要做和事老就得一碗水端平,帮亲不帮理可不成。”
侯镇歪着头骄横地问:“你是谁?”
胡炼淡淡地回道:“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这话没说错,你说来做和事老,可我们这么多人都看着你是跟他一起来的,一碗水端不平你做哪门子和事老?“
众人啧啧连声,哄笑起来。
谢峰爽朗地笑道:“这位小兄弟说的对,做和事老偏心可不成。这事儿错在小山兄弟,不该没事挑事,市场经济,公平竞争,正道上咱们各显神通,弄不过人家自动退出,不该使那些下三道的招数,不讲究!不过这里面有个误会,我要代小山兄弟解释一下,他是余江人,到南州来不久,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之所以对金生兄弟起了误会,是误信了谗言,受了小人的挑唆。”
张帆道:“他要是心里干净,能受小人挑唆吗,工商所那事,那是人干的吗?”
李小山今晚以这种方式出场,是受了他老舅的压力,心里并不服气,听闻这话,把头一歪,勾勾地望着张帆:“你哪只眼看到是我找工商所阴张金生,说话要有凭有据,别特么的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众人见他说话极冲,都很不满,四下里嘘声四起,有人已经骂骂咧咧围了上来。经验老道的谢峰知道这种情况很危险,处置稍有不当局面就会失控,他赶紧把李小山和张帆隔开,高举双手大声地说:“请大家都静一静,容我说两句。”
张金生也看到了危险,今晚这局有些诡异,他也没想到谢峰会出现在这里,谢峰口口声声说要一晚上端平,但实际上处处在偏袒李小山。张金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但谢峰的面子他必须要给。
“请大家静一静。”张金生出面,王大成、张庆、陈招娣不能不给面子,各自安抚自己带来的人,总算把局面控制了住。
谢峰朝张金生感激地一点头,说道:“有句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是要招人恨的,工商所那件事真不是小山干的,要是我这兄弟说谎,各位尽管来找我谢峰。”
工商所刁茂查执照那件事,事后张金生托老曹找熟人问过,那个刁茂跟李小山根本不认识,倒是经常跟荣喜超市的老板张博喜在一起吃饭、k歌。
张金生摇了摇嘴唇,示意谢峰继续。
“当然啦,这不是说小山就没有错,他也有错,而且大错特错,错在他脾气暴躁,错在他眼高手低,错在他瞧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条过江龙,到了南州学院这种小池塘,那还不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结果就错啦,南州学院那是什么地方,卧虎藏龙的地方,有的是能人、猛人。”
这话恶狠狠地恭维了南州学院来的一帮人,众人对谢峰的印象改观不少。
“做生意,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在厂里干供销二十年,打过交道的老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以为干个龙虾店还不是小菜一碟,结果一上手才发现不容易,小山兄弟做生意弄不过金生兄弟,觉得失了面子,失了面子怎么办,总得找回面子吧?心情可以理解,手段却用错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错了,搞出这场风波,对金生兄弟不公平,这件事错在李小山,该道歉的也是李小山!”
谢峰能当着两百多号人的面这么说,倒是很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在外混最要紧的就是面子,当众撕下李小山的面子,还让他心服口服无话可说,谢峰这个人不简单。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得夜风刮过荒草的呼啸声。
陈招娣在张金生耳边说:“差不多得了,各让一步吧。”
张庆也劝:“这个谢峰处事很公道。”
谢峰出现在张金生和李小山中间,对张金生说:“我年轻的时候替厂里跑供销,在余江落过难,是小山的舅舅拉了我一把,我记在心里从来不敢忘,恰好你又肯叫我一声大哥,我觉得能出头说句话。小山兄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认真做了反省,而且带着十万分的诚意过来给你道歉认错。大家看我的面子,拉拉手,握手言和,不做仇人做兄弟。”
在谢峰的安排下,李小山走到张金生面前,低着头,伸出手来。
张金生也伸出了手。
谢峰握住两个人的手,高兴地说:“不打不成交,以后就是兄弟了。”
又挥手向两百号人喊道:“今晚我请客,大家不醉不归。”
春风街龙虾店早已准备停当,只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桌椅根本不够用,临时问左邻右舍借了一些桌椅,结果仍然不够,索性大伙都处在兴奋中,没人计较座位的问题,没地方坐的就端着盘子,拎着酒瓶四处打游击。
谢峰、张金生、李小山、陈招娣、张庆、王大成、胡炼、费仲生等人坐一桌,谢峰当然是绝对主角,众人也都给他面子,气氛还算不错。
但李小山始终有些怏怏,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谢峰倒了一大杯白酒,对张金生和李小山说:“兄弟仨走一个。”三个人站了起来,谢峰又道:“整件事,哥哥作为旁观者来说,金生有委屈,小山有错,但是无心的,他不是对金生你有什么个人意见,完全是性格使然,遇事爱挣个长短,论个输赢。所以你们两位,原本无冤无仇,一场误会,咱们解了他,今后好好做兄弟!小山今晚人前失脸,不是胆怯,而是大度,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有大将风范。金生你说呢。”
张金生道:“我同意大哥这话,实话实说,今晚我也吓的够呛,这辈子没经过这种事,全是兄弟们抬爱,不顾一切的帮我,人在江湖漂,有朋友有兄弟才有未来。小山哥,我对你没有意见,这一页咱们揭过去,我张金生愿意跟你做兄弟。”
李小山听了这话,也有些动容,跟张金生、谢峰碰了一个,说:“啥都不说了,我认你这个兄弟。”说罢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这一晚两百多号人吃光了谢峰店里所有的龙虾,喝光了店里所有的白酒、红酒、黄酒和啤酒。真正地做到了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