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一字不发,只冷冷的逼视着这些仆妇,一步步上前。
这些人既畏惧她的身份,又臣服于她的威势,节节后退,然而却始终不肯将路让开。
陈婧然忽然冲着宋母跪了,哀求道:“祖母,您让姐姐离开吧。一家子人,为何要如此伤和气?”
宋母将黄花梨松鹤拐杖向地下一顿,斥道:“糊涂!她走了,你娘可还有好果子吃?!”
陈婧然低头,两手死死的拧着手帕,低声道:“母亲做下这等天理不容的事,受罚原也是应当……”
她话未说完,便被小程氏扇了一记耳光:“白眼狼,我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菊英上前两步,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大胆的奴才,竟然敢阻拦王妃的去路,一个个都不想活了不成?!”
这些人微微一颤,各自不言。
陈婉兮看出她们心中动摇,正欲喝退她们,却忽听门外廊上传来一声:“出嫁三年,倒是调//教了几条会叫的狗。”
话音落,却见陈炎亭分拨开人群,走进房中。
他一袭家常衣裳,立在堂上,头上也没戴冠。
陈婉兮见他这幅装扮,便料知他其实今日在家,心中微微一沉,颔首道:“原来父亲在府中,我还道父亲不在,二太太中毒滑胎也好,杀子求种也罢,都不闻不问呢。”
陈炎亭不理她这话中的讥讽,只说道:“你一个外嫁的女儿,跑回娘家生事,可是妇德所为?”
小程氏的身孕,并未给他带来什么惊喜。自从妻子怀孕,他便不曾关切过问,甚而连宋母都比他还上心几分。他不在意那个孩子,侯府香火能不能承继,小程氏有孕也罢滑胎也好,他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是听闻长女回府过问此事,方才来了兴致。
活到如此,陈炎亭只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再动他的心肠,只除了这前妻遗下的这一支血脉。
陈婉兮,是程初慧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程初慧的死,是他此生最大的不甘与愤懑。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了这一生都难以磨灭的羞辱。
陈婉兮目光清冷,淡淡说道:“父亲似乎弄错了,并非女儿自己无端跑回来的,而是祖母特特打发人到王府请我来的。只是没曾想,居然查出了这样一桩人命大案。”
小程氏喉咙咯咯作响,朝着陈炎亭大声道:“老爷,您可别听这丫头……大小姐的话!她听信了这村妇的胡言,就认定妾身杀人。那哪里是人骨,分明是狗的骨头!去岁年底,园中一条看门狗发狂咬人,门房老刘打死之后就埋在院中,老爷可还记得?就是那只了!”
她是笃定了陈炎亭必定会怜惜孩子,顾忌香火,站在她这一边。只要陈炎亭肯信了她,那便万事大吉。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指鹿为马,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人骨狗骨,都分不出来了么?!”
陈炎亭一眼都没瞧小程氏,只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既是祖母留你住,那今日你便住下好了。近来肃亲王留宿宫中,你回去想必也是无事。”
陈炎亭不在乎小程氏如何下场,然而能看见陈婉兮的挫败,就如同看见了程初慧的挫败,令他深感痛快。
果然,陈婉兮面色骤变——若是陈炎亭要阻拦她,她大概是当真走不掉了。
正当此刻,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婉儿!你们这群狗奴才,把本王的王妃弄到何处去了?!”
这粗狂的吼声里,夹在着小厮们呼痛的□□声。
陈婉兮但闻此音,紧绷的心口顿时松缓了下来,面上顿时泛起一抹极明艳极甜美的笑意——他来了,那便一切都好了。
菊英伶俐,当即高声呼叫:“王爷,娘娘在此处!”
这话才传出去,又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嚷乱声,拳头砸进骨头里那令人牙碜的碎裂声,一起传来。
于成钧怒气冲冲,大步踏进房中,衣摆上甚而还有几点血污,显然才从一场混乱之中脱身。
他进到房中,一见着妻子,便两眼一亮,竟不管旁人,大步走到陈婉兮身前,说道:“爷才回府,听闻你来了这边,又听了红缨转达的你留下的话,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过来接你。”
原来,陈婉兮出府之前,曾向红缨交代,若然过了一个时辰她尚且不曾归府,待王爷回来便告知他到侯府接人。如此,也不过是她多留的一个心眼,以备不测罢了。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
她看着丈夫凌乱的衣衫,抬手替他理了一下,轻轻说道:“怎么就和人动手了呢?”这话音温柔婉转,含着无穷情意,竟令屋中的众人顿时一呆——他们几曾见过这样温柔亲和的陈婉兮?
于成钧鼻中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爷过来接你,这府中的小厮却支支吾吾,一时说你其实不曾来,一时又说你已经走了。咱们王府的马车还停在一边呢,这些人打量爷是傻子!爷便寻思着怕是有什么变故,就硬闯了进来。那些底下人不知好歹,竟想阻拦,当然吃了爷好一顿拳头!”
陈婉兮微笑道:“是,你是常胜将军,这些人怎会是你的对手?”说着,她目光重又落在陈炎亭身上,倏地便收了笑意,言道:“父亲,如此我可以走了么?”
陈炎亭却冷哼了一声,斥道:“肃亲王,你不请自来,闯入我侯府,还肆意殴府中下人,便不怕明日我到皇上跟前参上一本么?”
于成钧尚未开口,陈婉兮已抢先道:“父亲且还是想想,二夫人所为之事,为皇上所知后,皇上若责问起你治家无方,又该如何应对吧。”
陈炎亭盯着自己的女儿,目光锋利。
陈婉兮同于成钧并肩而立,她挽着他的胳臂,一脸关切之情,那神似程初慧的脸上,带着些许亲昵。
陡然之间,陈炎亭只觉一股热血直冲上头顶,竟而忍不住怒斥了一句:“无耻!”
陈婉兮错愕哑然,父亲从小便不待见她,什么样的刻薄话都说过,唯独就是没有这样责骂过她。
何况,也实在莫名。
于成钧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直觉着这弋阳侯府犹如一滩泥淖,拖着所有的人,深深的陷了下去。
他只想尽快带着他的妻子,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他挽住了妻子的腰身,扔下一句:“弋阳侯,有什么话,咱们隔日朝堂上讲。今日,暂且别过。”
言罢,他拉着陈婉兮便要离开。
陈婉兮却道:“慢着,王爷,我要把她一起带走。”说着,指向地下跪着的阿兰。
若她留在此处,只怕就要活不过明天了。
小程氏怒道:“这怎能行?陈婉兮,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是我弋阳侯府的下人,难道你要硬夺去不成?!”
陈婉兮却笑道:“她又不是死卖了的奴才,不过是雇工罢了。该多少赔偿,我打发人一并给你便了。”
小程氏才待张口硬辩,陈婧然却突然出声道:“长姐说的不错,阿兰是聘来的,并没有卖身。”
小程氏没想到,自己这亲闺女会忽然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一张脸气的煞白,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婉兮倒是有几分意外,却也不曾多言,只笑了笑,便吩咐菊英搀扶了阿兰起来,挽着于成钧的胳臂向外走去。
跟她来的下人,除了菊英贴身侍奉,其余人等皆留在二门外静候,故此不知里面的变故。
陈婉兮倒也不便向他们多言,此刻日头已然偏西,她回首看了看那浸泡在沉沉暮色之中的侯府,恍如隔世。
阿兰依着菊英勉强站立,满脸木然,面上泪痕渐干。
于成钧低声道:“没事了,咱们回去。”
陈婉兮点了点头,扶着丈夫的手,登上了马车。
于成钧今日例外没有骑马,同她一道乘车归去。
夫妇二人坐在车中,听着车轮碌碌转动之声。
片刻,于成钧忽然伸臂,将陈婉兮搂在了怀中,沉声道:“若是想哭,便哭吧。没人瞧见,没人会笑话。”
陈婉兮面色愀然,想起适才侯府中的种种,心如针扎。
她和父亲继母关系不睦已久,自是没什么可期待的。但从小到大唯一疼爱她的祖母,却也是这么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当真令她难受。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祖母原本就是如此,只是在她最无助最危难的时候,给了她庇护,她便将祖母当成了自己心中最重要、最至亲的人。
然而,仔细想想,她终究也是弋阳侯府的人啊,她是父亲的生母,父亲也是为她一手养大的。
同祖母的离心离德,令她有些难过,但却又并非无法忍受。
毕竟,她如今已经离了那里,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真正值得自己珍视看重的丈夫与孩子。
陈婉兮将头埋在于成钧怀中,却轻轻笑着:“打从我母亲过世那年起,我就不会哭了。”
这话音清淡,却令于成钧心口闷痛。
他正想说些什么,怀里的陈婉兮却又低声说道:“王爷,往后妾身只有你一人了。”
于成钧深吸了口气,默然不言,此刻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
他搂紧了怀中温软的身躯,彼此紧紧偎依着。
第70章
于成钧与陈婉兮离去后,小程氏几乎暴跳如雷,她不顾自己羸弱有孕的身躯,疯也似的厮打着陈婧然。
“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里外勾结着陷害你亲娘!当初,我就该把你溺死在马桶里,也省了我那些年的奶水力气!不顶用的小贱人,不是小子就罢了,守寡回了娘家,还不知安分,竟然敢害我!”
陈婧然如木头人一般,不躲不闪,任凭小程氏撕扯着她的头发,耳光一记又一记的打在自己的脸上。
她并不觉如何疼痛,只是感到浓浓的悲凉与痛苦。
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父亲冷漠无情,母亲残酷暴戾,祖母看似慈和,实则亦有一颗石头般的心。
她和姐姐两人,借由着出嫁,都从这家中逃离出去。
不同的是,姐姐命好,她到底是找到了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而她,在婆家不受待见,守寡之后,又被迫回到了这里。
她是羡慕姐姐的,极其羡慕。
今日,她帮陈婉兮,是母亲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她惊惧愤怒,她没有勇气对抗母亲,便只能帮着姐姐。她实在学不来陈婉兮的强硬做派,便只能帮着她。
宋母看不下去,呵斥着下人将小程氏拉开,责备道:“你怀着身子,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什么事,天塌下来,还有侯府撑着呢!”言罢,又向陈炎亭说道:“这事,你须得提前预备。虽说只是个乡下小子,又是买来的。但捅上去,到底也不好看。”
陈炎亭却没有接话,转身向外走去,对那怀着身孕、疯疯癫癫的妻子,竟是连看也没看一眼。
母亲大约也是老糊涂了,小程氏自作虐,干出这样的事来,人证物证又皆被人拿住,还有谁能保她?
陈炎亭对于小程氏并没有一分一毫的担忧,她是正三品侯夫人,更怀着身孕,不是谋逆大罪,朝廷不会杀了她的。宋母的焦虑,是多余的。
至于弋阳侯府,责罚是一定的,倒还不至于抄家。陈炎亭从未在仕途上有过野心,当年他也想过要上进一步,然而自从程初慧之后,这份心思便也没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娇儿却一溜烟跑了进来,搀扶住小程氏,将她搓弄进椅子里,又埋怨陈婧然道:“三妹也真是的,母亲怀着身子,你倒惹她动这样大的气。便是有些什么委屈,也该忍着才是。若一时动了胎气,又该如何是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点事也不懂。”
宋母不喜她这通身小家子气的做派,淡淡说了一句:“你说的倒是好,适才干什么去了?事情了了,才露头。”
陈娇儿陪了个笑脸,勉强说道:“那不是,才见着王妃娘娘在这儿,我这上不了台面的人,哪儿敢过来。”
原来,陈娇儿贼滑,之前她在陈婉兮手中吃了大亏,今儿见陈婉兮又来,虽是唆使了小程氏去同陈婉兮吵闹,自己却如避猫鼠儿一样的缩了起来。直至陈婉兮离去,她方才又钻了出来。
小程氏那躁狂的心绪终于安静下来,但想起日后可能的祸患,她又惊惶起来,紧抓着陈娇儿的衣袖,慌张说道:“娇儿,她回去,陈婉兮回去,一定会把这件事告发出去的。我该怎么办?你快帮娘拿个主意。”
陈娇儿不过是个小户寡妇,除却子嗣争宠,一无所知。她怎晓得这等情形下,该如何是好?
宋母看着她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冷嗤道:“大着胆子做那张狂事,事发了却没本事收场,没有丝毫应对之力。陈家真是先人无德,才讨了你这样的媳妇!”说着,抿嘴不言,半日沉吟道:“吩咐人,拿了府上的腰牌,进宫见顺妃。”
小程氏已然呆了,转不过弯来,说道:“老太太,此刻宫门怕不是要下钥了。再说,她……肃亲王这等护着王妃,见顺妃又能如何?”
宋母斥道:“你当真是个蠢物,不论王妃同咱们侯府到底有多少仇怨,但弋阳侯府同肃亲王府到底是裙带姻亲。弋阳侯府出了什么差错,他肃亲王府也别想独善其身,皇帝指不定会迁怒于其。”说到此处,她嘴角微微泛出了些笑意:“不管肃亲王再怎么喜爱王妃,总不会看不清这其中的道理。即便他当真为情所迷,听了王妃的蛊惑煽动,顺妃也该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