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微笑道:“王爷朝政忙碌,府上又杂事繁多,诸般指着妾身一人,妾身既当了这肃亲王妃,自要担起这份担子。再则,霓裳坊与天香阁的分红账目,我也都托人转交到贵府。此外,不知谭侍郎还有何事寻妾身?”言至此处,她眸光微闪,睫毛轻扇,又道:“我母家才出了这样的事,朝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牵累,谭侍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来上门走动,倒是颇令妾身意外。”
听了适才小程氏的一番言语,陈婉兮再见谭家人时,心中便有几分异样。
而自从肃亲王向皇后告发了小程氏虐杀幼儿一事,令小程氏废黜,陈炎亭亦被传至御前训斥后,朝中那班见风使舵、唯恐被牵累者,立时便同肃亲王府划清了关系。王府的门庭,这几日也冷清了许多。
谭书玉莞尔一笑:“王妃这话未免过于外道,你我是割不断的关系,便是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为敌,我也不会。不论如何,我终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这话,却有几分怪异。
陈婉兮看了他一眼,只见谭书玉笑容温润和煦,似是并不觉这番言语有何不妥。
她敛了眼眸,问道:“谭侍郎今日到这净水庵,有何事呢?”
谭侍郎面色微带惆怅,说道:“昨日我父亲夜间偶梦母亲,心有所感,吩咐我今日到菩萨跟前上一炷香。”
这净水庵虽是早前弋阳侯府用以供奉自家祖先的庙宇,然而后来随着府中出了几位笃信佛教的夫人,也供起了菩萨神龛,蓄养尼姑,招揽香火。如若家中出了如小程氏这般的事情,罪妇无处容纳,便也羁押在此地。
时日略久,这净水庵的菩萨倒是颇有几分灵验,来此烧香还愿的信众渐渐多了起来,香火竟还算的上旺盛。
谭书玉这番说辞,倒也合乎情理。
陈婉兮似有所感,颔首道:“表舅母过世,也有两年了。”言罢,便又说道:“那么,侍郎且去,妾身不敢不阻碍。”
谭书玉喉咙微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出口,点头离去。
陈婉兮正欲上车,却越发的如鲠在喉,她忽而止步,向谭书玉扬声问道:“谭侍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则如何?”
谭书玉也停了步子,重看向她,似是满脸迷离之色,答道:“这是《诗经郑风》里的句子,王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陈婉兮笑了笑,半晌说道:“没什么,我白问一句罢了。”说着,这方登车而去。
谭书玉转过身子,那清俊淡然的脸上闪过一抹凝重,他迈步向净水庵中行去。
陈婉兮坐在车中,看着窗外景色飞逝,心中如有磐石下坠。
谭书玉到底是否知晓当年之事?而小程氏所言,又有几成真假?
如若母亲的嫁妆当真在谭家手中,那么谭家的帮衬,便有几分暧昧了。
母亲……当年为何那样做?
菊英话少,主子不问,她亦也不答,马车之中一片静默。
片刻,陈婉兮忽而说道:“我终究不信,母亲会做出什么背德之事来。”
菊英没有接话,只是说道:“这位谭侍郎,每次见娘娘总要用些亲昵的称呼,每每被娘娘驳斥,方肯改过。铺子里的生意,交由长房交接便可,他却偏偏喜欢亲自上门。”
陈婉兮面色微沉,看向窗外,未再多言。
回-->>至肃亲王府,尚未进二门,陈婉兮便问梁嬷嬷的去处。服侍的人答道,说梁嬷嬷家中的小孙儿感染时气,染了什么症候,这老妈妈挂念小孙子,寻管事告了假,匆匆家去了。
陈婉兮听说,只点头道:“这春夏之交,孩子就是易得病,便放她几日假也罢。”言语着,虽心意烦乱,还是往琅嬛苑走去。
回到自己的居所,才踏进房门,便听内里有微微的鼾声。
陈婉兮一怔,只见杏染蹑手蹑脚的走来,压低了声儿道:“娘娘,王爷今儿来家早,同小世子玩了一会儿,一块睡着了。”
陈婉兮听着,脱了外衣,轻步走进房中。
果然见于成钧搂着豆宝躺在床上,屋中略有几分闷热,他只穿着一件茧绸团花褂子,褂子的系扣尽数扯开,露出底下精悍且疤痕遍布的胸膛。豆宝窝在他怀里,被他那壮大身躯一衬,越发显得小小的一团。
父子两个,偎依在一起,睡的香甜。
陈婉兮看着眼前这祥和的一幕,原本低落紧绷的心绪,立时便松缓了下来,仿佛初夏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还带了几分甜意。
陈婉兮在一张楠木椅上坐了,唇角噙着几分笑意,静静的看着。
须臾,有微风吹入,夹了些不知名的花香,豆宝揉了揉鼻子,忽而打了两个喷嚏,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坐了起来,小脑袋一转,瞧见了陈婉兮,便扎挣着下地,嘴里说道:“娘来了。”
陈婉兮怕他光脚踩在地下,忙上前接着,抱了他起来。
如此一来,于成钧便也给搓弄醒了。
他睁眼,瞧见妻子抱着孩子立在床畔,咧嘴一笑;“好啊,你回来了。”
陈婉兮微笑道:“王爷今儿倒是回来的早。”
于成钧坐起,仰了仰脖子,发出了一声极舒坦的叹息,方才说道:“之前议定的几件事,比如营妓制与老兵奉养所,总算全国推广了下去。好容易得了这半日空闲,爷便趁空跑了出来,回府歇息歇息,也陪陪你们娘两个。这段日子,你一个人在家,也是辛苦了。”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哪里有王爷朝政繁忙来的操劳。”说着,便抱着孩子走出去,吩咐丫鬟预备洗脸的热水并漱口的香茶。
于成钧瞧着她的背影,浓眉轻皱,眼见菊英正靠墙站立,便将她招到跟前问道:“今日,你们娘娘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么?”
菊英心里思忖着,拣了几句话道:“净水庵的罪妇绝食抗争,定要见娘娘一面,今日娘娘便去了。”
于成均心中琢磨了片刻,又问道:“即便去见她,也不该如此郁郁寡欢。还有别的什么事?”
菊英微微欠身,并不答话。
于成均看着她这幅模样,笑了笑:“你倒是忠心,不该说的话就成了闷葫芦,你们娘娘倒是没有信错人。”
丫鬟端了脸盆并香茶进来,他起身梳洗。
陈婉兮抱着孩子立在大榕树下头,日头透过繁茂的枝叶投在地下,几只麻雀在光阴斑驳之中来回跳跃,啄食地上的沙粒。
豆宝伸出小手,咿呀咿呀的想要下地跑过去。
陈婉兮却紧紧抱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陈婉兮蓦然回神,转头望去,却是于成均。
他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说道:“把宝儿放下,让他去玩吧。”
陈婉兮淡淡道了一声:“王爷来了。”却并不肯将孩子放下,依旧抱在怀中。
于成均瞧她这样,浅笑道:“你这样抱着孩子,他不开心,你也不开心。你不肯放手,他也终是要长大的。”
陈婉兮先是不语,半日方才一笑,俯身将孩子放在地下,看着他朝那群小麻雀跑去,淡淡说道:“王爷这话,是在告诫妾身,不要过于拘束溺爱了孩子?王爷放心,妾身不是那等无知的妇人。”
于成均说道:“爷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孩子放下,你不也轻省些?”
陈婉兮浅浅一笑,长舒了口气,说道:“妾身,并不以此为苦。能庇护孩子平安长大,是为母之责。”
于成均索性问道:“今日去见那妇人,到底听了些什么?回来,就这般闷闷不乐。”
陈婉兮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并没什么,妾身只是不解,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何有人会不肯爱护自己的孩子,将自己的委屈仇怨发泄在孩子身上。孩子,还是这样的幼小。没有父母的庇护,怎能活下去,怎能长大呢?”父亲、母亲、小程氏、谭清扬三人当年的恩怨实情如何,她并无十足的兴趣。但她只是不明白,这些人在彼此纠缠之中,是否有想过各自的儿女。他们无所顾忌,让自己的孩子在莫名的恐慌之中度日。
陈婉兮想到了三妹陈婧然,她过的艰难,而陈婧然也并不快活。堂堂的侯府小姐,竟然畏缩的比丫鬟还不如。究其缘由,不都在上一代人的身上么?
于成均负手仰头看着天际,说道:“婉儿,你见过饥荒么?”
陈婉兮看向他,不发一语。
于成均深吸了口气,日光落在他脸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他说道:“爷见过,就在西北。那地方连年干旱少雨,略发生点天灾,地里的庄稼就要颗粒无收。那些地里刨食的农民,就要携家带口的逃荒。然而能往哪里逃呢?西北太广阔了,走断了两条腿,也走不出去。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卖老婆,给自己也给家人找活路。可是人人都逃荒,又有多少人能买人?一切的法子都想尽了,没路可走了,连大人也饿的两眼冒光,就像狼一般。易子而食,那是你在书本上看见的词儿,爷却是亲眼见过。活生生的孩子,两家交换一下,便是彼此锅中的一堆肉。”
陈婉兮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向后退了一步。
她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凄惨之事。
于成均又道:“人,不总是为人的。”
陈婉兮默然,半晌才道了一句:“然而,那毕竟是饿极了。”
于成均向她走来,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臂,厚实的手掌,温热传来,抚平着她心中的不安。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沉声道:“人性复杂,既有人的一面,亦有兽的一面。逝者已逝,总归你我不是这样的人便好。”
第74章
入夜,银白的月光洒了满院,淡淡的,轻薄柔美。
杏染坐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辉,心神被这月色迷惑,有些恍惚。
琅嬛苑内,一灯如豆。
入了夏季,才更换的碧色满绣玉簪花帐幔人影交缠晃动。
因着一向忙碌,杂事又多,这夫妻二人已有日子不曾欢爱了。
尽管今日心事沉重,陈婉兮还是顺了于成钧的意思。
良久,待陈婉兮几乎力竭,于成钧方才在一边躺下,顺手将满面娇红、气喘吁吁的妻子搂在了怀中。
陈婉兮眸光散乱,好容易才渐渐聚拢。
于成钧开口,嗓音沙哑:“你今儿到底怎么着?同爷快活,也不尽兴,出神发傻,满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陈婉兮也惯了他这些风话,抬头睨了他一眼,说道:“王爷还想怎样,几乎快把妾身骨头都拆了,还说不尽兴。”
于成钧看着她,笑道:“行,还有力气顶嘴,比之前那行到中途就睡去,长进了不少。这般下去,爷瞧着,把那本册子上教的全演练起来的日子,也快了。”
陈婉兮听了这话,委实有些羞恼难忍,她横了于成钧一眼,斥道:“这些话,也就由着王爷说了。横竖妾身说什么,王爷也都是听不进去,依旧我行我素。”
于成钧一手撑头,轻轻抚着妻子细白圆润的肩头,浓眉轻挑,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爷真喜欢你这一身的好皮肤,就像羊奶一样的白。”
陈婉兮脸红过腮,低低啐了一口:“没皮没脸!”
于成钧大笑了几声,眼见陈婉兮神情活泛了些许,心中倒也松快。
他倒并非定要说那些轻挑不正经的话,只是见妻子自从净水庵回来,始终抑郁寡欢,便有心逗她,好令她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陈婉兮哪里不知道他这个意思,叹息了两声,靠在了于成钧的胸膛上,指尖描摹着他胸上的疤痕,一面说道:“王爷,你可否有过,曾经极相信的人或事,有一天突然变了,不再是当初认定的那样。该如何是好?”
于成钧摩挲着她的背脊,略有几分粗糙的掌心薄茧,在她背上引起了阵阵的酥麻。他将一手枕在脑后,说道:“爷没碰上过这种事,但就一点,当初凭着什么信的,如今再去想想,可有变故,若没有,依然信就是了。”
陈婉兮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问道:“倘或,这人是于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呢?”
于成钧低头瞄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那他可有对不住你之处?如若没有,他自己的私事,同旁人又有什么相干?”
陈婉兮听闻此言,心中的那点迷茫,顿时散去,豁然开朗起来。
是她自己入了迷局,当年的事,母亲的事,到底都是过去的事了。小程氏所言之时,她甚而尚未出生,那同她有什么相干呢?
之于她,程初慧是一位无比慈爱祥和的母亲,在她身上浇灌了无数的心血。
虽则当年母亲离世之时,自己年纪尚幼,但陈婉兮依然记得,母亲如何将自己抱在膝头,握着她稚嫩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习字,教她念诵文章。《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诸如此类,母亲甚而还教她念过几首《文心雕龙》里的文章,但终因自己年纪太过幼小,不知其意,还是落后渐渐大了,通了文理方才明白。
昔年,自己还曾疑惑,母亲行径过于离奇,世间哪位为人母的不是教授女儿女红女德这些女子必备的德行?如今想来,母亲是想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并不希望自己,单单长成一名平庸的闺秀。明事理,立人世,母亲对自己是寄了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