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陵却面色冷峻,双手紧握成拳,他冷声道“让王爷费心了,然则在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娶。”言罢,他竟不等于成钧发话,一拱手“在下倒有件事相托王爷。”
于成钧压了气“讲!”
罗子陵说道“王爷知道,在下在京中并无固定住所,又是个单身男子,琴娘跟着我,多有不便。故而,我想……”
于成钧不待他说完,没好气打断道“你是想叫琴娘跟我回府?不成,本王离京三年,乍然回去,带着个青年女子,算怎么回事?她是我的妾,是我的婢?你叫我如何跟我家王妃交代?”
罗子陵双手抱拳,躬身道“还请王爷成全,卑职委实无法照应她。”
于成钧瞧着他,想他素来是副孤高清傲的脾气,竟能为了个女子恭敬谦卑至这般地步,这底下的意思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醒悟。
罗子陵对于成钧曾有救命之恩,如他之前所言,两人是沙场换命的兄弟,罗子陵的托付他也实在无法推拒。
于成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罢,本王便答允你,琴娘我便暂且带回府去。料来,料来我家王妃,该不会多心。”
罗子陵跟随他已有时日,眼见这位杀伐决断、脾气火爆的爷但提起王妃陈婉兮,那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可笑样子,便也暗自叹息不已,只道女人这东西果然害人不浅。
两人各怀心事,又耽搁了片刻,只见那雨越发急了,竟毫无停歇的意思。
罗子陵尚有公务,便告辞返屋,只留于成钧独个儿在屋檐看着老天生闷火。
罗子陵走后,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窈窕女子走了出来。
这女子生的清丽,一张瓜子脸,两道眉描的细弯弯的,薄唇微涂了些胭脂,淡淡的红色趁着雪白的脸庞,几近没有血色。她生着一副水蛇腰的身段,一袭鹅黄的衫子,腰上系着一条翠绿色水波纹长裙,一路摇曳着过来,仿佛风中的柳条。
倒是一副水乡女子的姿态,但那细弯的眉宇之间,却又带着一抹英气。
她走上前来,向着于成钧福了福身子“奴往后,便多承王爷照料,奴必定竭力侍奉王爷王妃。”
这女子,便是适才弹琵琶的那位琴娘了。
于成钧同她也算熟稔,将手一摆“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本王的下人。”话才出口,他却有些尴尬,不知方才同罗子陵的话,她听去了多少。
琴娘神色淡淡,倒是坦然“奴是罗大人的婢子,罗大人既将奴赠与王爷,奴也自当领命办差便是。”
于成钧听了她这话,不由为她这痴傻性子又笑又叹,他问道“子陵将你送人,你竟也不生气?”
琴娘平静回道“奴的性命,是罗大人给的,罗大人要将奴如何,奴绝无怨言。”
于成钧仰头望着那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水,说“你们之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法。你尽管放心,子陵并非将你送我。他那处境,你也清楚。你先到我府上住上几日,待他安定下来,自会将你接去。”
琴娘没有言语,但那雪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抹喜色。
她再度欠身,道了个万福“如此,奴便谢过王爷的收留之恩。奴到王府之中,必定尽心服侍王妃。”言罢,她起身重新回了西厢。
于成钧双臂抱胸,看着天上的雨,心里琢磨着离家三年了,不知我那娘子过得好不好。她来信总说一切都好,但她那娘家从老到小,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待爷回去,看还有谁再敢欺负她,爷这双拳头可是不认人的!那小崽子,如今也该会跑了吧?不晓得认不认得他老子,他要不认,老子可得打烂他的小屁股。
他一会儿盘算着回家同陈婉兮如何团聚,一会儿又想着如何调弄儿子,想来想去满心美滋滋的直冒油,竟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嘿嘿傻笑起来。
罗子陵回到屋中,回了几封公文,想起即将进京,心中的滋味五味杂陈。
他本也是前朝贵胄,其父乃是南华党党魁。
这南华党,原是朝廷暗藏于江湖的秘密组织,专为内廷搜捕清理不宜明面处置之人,并监视一切民间力量。
故此,其族在京原也是名门望族,罗子陵幼年时是着实的在锦绣富贵窝中过了几年。
后来,罗父不知因何,竟和宫中的淳妃扯上了瓜葛,甘心为其役使。原本也太平无事,直到宫中皇后崩逝,经太医查看,竟是为人毒杀。中宫被害,自是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先帝严查下来,各路线索竟直指南华党,更有秘报称南华党与民间谋反人士勾结,意图杀皇篡位,只是下手出错,误杀了皇后。
这般一来,南华党自被血洗了一番,罗父因知晓内廷机密甚多,被秘密处死。
罗子陵则被几个忠心家仆拼死相护,逃到江南。罗父经营南华党多年,在江南另有私密藏身之所。而朝廷派出的官差,怎样也想不到,这被朝廷满天下通缉的叛贼余孽,竟就藏身在这繁华闹市之中。
罗子陵便在江南隐姓埋名,长大成人。罗家是名门世家,虽遭此横祸,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罗子陵有名师授业,习成了一身骑射本领,于兵法也甚为精熟。他一心翻案洗雪父亲冤屈,自思在江南无可筹谋,身份又易拆穿,便招揽旧部后嗣,前往西北边关,组成一支骑兵队伍,投效军中。
他通晓兵法,其部众亦是武艺高强、血勇善战之辈,这支骑兵往往做奇袭之用,神出鬼没,往往杀的敌军片甲不留。那方外族,但听到这支骑兵的名字,便要吓得魂不附体,先行丧了斗志。
因骑兵队伍一共十六人,故号作烟云十六骑,罗子陵便是首脑。
同于成钧的相交,却是场意外。
他投效军中,化名罗仇,一面随军作战,一面积蓄力量打探当年旧事。其时,于成钧是他主将,他见这主将虽有一身力气,沙场征伐是把好手,却是个粗暴脾气,便没将他放在眼中。熟料,这肃亲王竟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早已察觉他行迹有异,派人私下跟梢。终于一日,他在同人接头时被抓了个当场,扭送到将军帐中。
罗子陵本谓此次必定绝无侥幸,但不想这肃亲王知晓了他身世来历,竟并未将他送交朝廷,亲手替他解绑,言称他这样一个为国征战不惧生死之人,必定不会说谎。
罗子陵自幼蒙冤,亲眼看着家族遭祸,父亲分明忠于朝廷皇室却被打上谋反的罪名,这肃亲王亦是皇室中人,他相信了自己的说辞,就好似多年冤屈一日昭雪。罗子陵深为震动,情愿跟随于成钧,充为其手下。
而这琴娘,本是江南贫家女儿。
其父有一条渔船,父女临河而居,靠打鱼勉强为生。落后,父亲被城中地面上的豪强泼皮勒索钱财,不从之下被打成重伤,告状不成反被讹诈了百两的医药银子。其父一气之下伤重不治,吐血而亡,那泼皮见榨不出银子,便打主意要把琴娘送到窑子里去接客。
此事,正巧犯在了罗子陵手中。
那时候的罗子陵,尚且是个热血少年,撞见这样的不平事,心中动了义愤,又看琴娘家破人亡的凄惨情形,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同病相怜之下便替她报了父仇。琴娘孤苦无依,得罗家收留。
罗家并未将她视作奴仆,但琴娘深念恩惠,甘心以侍婢自居,多年来侍奉罗子陵衣食住行,可谓无微不至。罗家家传渊源,她在罗家长大,亦深受熏陶,习得了一手好琵琶及一身武艺。
随后,罗子陵动身往边关谋划前程,她不畏辛苦,跟随前往,侍奉左右。
罗子陵倒想将她留在江南,但琴娘却绝不肯依从。
边关荒凉,连壮年男子都觉艰辛,更不要提一个正在青葱年纪的姑娘。但琴娘却并无一句怨言,倒是凭靠着女子那细腻心性,琢磨饮食居处,想方设法令罗子陵过得舒坦些。那一手婉转琵琶,更是边关军中少有的风景。
如今仗已打完,他们即将返京,罗子陵有家仇在身,身份又多尴尬,带着个女子不甚方便,所以才求肃亲王收留琴娘。
这都是面上的话,底下其实他另有一段心事。
这么些年来,琴娘虽说从不曾表露过心迹,但罗子陵明白她对自己的心意,便是连性格粗犷的于成钧都察觉出来,他如何能不知?
并非琴娘有什么不好,他也没什么门阀之见,却怎样也不肯接受这样一份感情。
原因无他,除了死去的娘亲,他罗子陵压根就不相信这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
大约是因着家中那场祸事,淳妃的手腕在幼年时代的罗子陵心中落下了极深的阴影,直至如今。
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花样百出,真切动人的言辞下面不知藏着怎样的心机。为达目的,她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于成钧屡屡在他跟前显摆炫耀自己的妻儿,总说王妃如何贤德艳丽,是名满京城的美人,又如何能干,只不过一夜就怀了孩子。如今仗打完了回家,他便可同妻子孩子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了。
但罗子陵冷眼看着,却不觉那素未谋面的肃亲王妃多将于成钧放在心上。
京中每有家书到,于成钧总是欣喜若狂,从字里行间中抠着陈婉兮对他的思念情意,然而罗子陵隔着纸都能感觉到陈婉兮的冷淡——每封信不过寥寥数行字,除却官面上的问候,便是简要的叙述家中近况。
便是这样的信,一年也来不了几封,且总是于成钧往京城写的多些,十封信大约只能催回那么两三封。
普天下的女人,大约都是一样的。
罗子陵将琴娘托付给于成钧,便是想着她能有个安稳的栖身之所,好过跟着自己朝不保夕。再则,她入了那锦绣繁华地,见多了各样富贵公子,有肃亲王府在后面,选个才貌匹配的做夫婿总不是难事。
这本是他自己的主意,但今日当真行出来,罗子陵却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件极要紧的物事被自己弄丢了,怅然若失。
窗外的雨势总算见小,淅淅沥沥袅袅如烟,现出了春雨如酥的样子来。
仿若一团轻愁,笼在人的心上。
第6章
陈婉兮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穿过了天井,往翠锦堂行去。
这翠锦堂是王府里西边的一处建筑,歇山式屋顶,四角雕刻云纹,轻盈玲珑,檐下挂一排铁马,每有风过便叮当作响。这屋子开着大扇的鹊衔桃枝雕花窗,窗子嵌着明瓦,便于采光。屋后种有千杆翠竹,屋前是两大株有年头的榕树,浓荫翠密将这屋子严实盖住。
当盛夏之时,坐在这堂屋之中,透过明瓦窗子,看着满眼的翠绿,听着屋檐上清脆声响,再燥热的心境也会沉静下去,令人通体舒泰。故而,这屋子起名作翠锦堂。
这是陈婉兮的主意,她初入肃亲王府时,于成钧也不过才封王不久,这府邸原是前朝一位老王爷的,后来无人承继荒败下来,待于成钧封了肃亲王,明乐帝方才下旨将此地修缮了赐与他做王府。
然而因着于成钧那时不受皇帝青睐,底下人办事自然草率敷衍,他自家又是个不拘小节的粗犷性子,加之急于迎娶陈婉兮过门,王府空有一个架子,细看各处却皆是潦草。
偏生,陈婉兮是个精细讲究之人,最忍不得居所杂乱,但她已然嫁了进来,丈夫又出门远征,无奈之下只得压着性子一一收拾出来。
这翠锦堂便是她得意之作,每逢有要紧的客来时,便都在此地相见。
杏染口中的那位谭二爷,便是此间的常客。
陈婉兮走到堂上,果然见那人坐在红枣木镂雕桃花圈椅上,正捧着茶碗饮茶。
雨过天青的茶盅,正巧挡住了他的脸。他一袭玉色衣袍,腰上束着一条金带,悬着一块比目双鱼玫瑰白玉佩,足下一双弹墨锦缎靴,通身的干净清爽,意态洒落。
陈婉兮走上前来,淡淡一笑“劳你空坐了。”言语着,便朝一边走去,与他相对而坐。
那人放下了茶碗,露出一张俊逸脱俗的脸来,一双桃花眼含笑一挑,风流无限“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陈婉兮双膝并拢,双手搁于膝上,坐的端庄,她浅浅一笑“虽说世交,该有的礼数却不应缺的。”
那人看着她,唇角微弯,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陈婉兮的手腕,纤细白皙,正戴着一双赤金嵌红宝石莲花镯,血红的宝石衬着下面的肌肤,更显得皓腕如酥。
谭二爷浅笑“上次我从滇南带回来的羊脂玉镯,从未见你戴过。想必,你还是更喜欢嵌宝的镯子多些?”
陈婉兮神色淡淡,娓娓说道“倒也并非如此,二爷的心意我是领了,那镯子虽好,我戴出来却不合适了。”
谭二爷听她话音甜脆,有些失神,顿了一下方又说道“这么几年了,我还是习惯听你叫我二哥。”
这话,便有些流于暧昧了。
陈婉兮拿帕子按了按口鼻,沉了脸色,口气倒还平稳“谭二爷,咱们虽说是世交,又算是远房表亲,但到底我已嫁为人妇,还是避着些嫌疑为好。这两三年来,我做的那些生意已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了。这眼见我们王爷即将返京,这节骨眼上我可不想横生枝节。”
那谭二爷听闻此言,眉间微挑,状似无意的问道“肃亲王,竟要回来了?”
陈婉兮微微颔首“不错,送了家书来,就是这几日间的事。”
这位谭二爷,本名谭书玉,是京城大皇商谭氏的子孙,在家中排行第二,所以人称他一声谭二爷。
谭家同陈婉兮的外祖程家是世交,祖上又有些沾亲带故,硬推起来,谭书玉同陈婉兮还算是表兄妹。
因着家中交情,两人从小便是熟识,时有往来。即便陈婉兮生母程初慧病故,陈家续娶的小程氏亦也是程家的女儿,同谭家的来往也不曾断绝。
陈婉兮自嫁到了肃亲王府,当日晚间于成钧便被征召上了前线,她将王府家业盘点了一番,这方察觉于成钧果然不招皇帝的待见,家底实在有限,便是两人成婚,内廷赏赐也是一丝不苟的照着规矩来,多一文也是没有的。
仅是为了婚事,便已耗费了不少,而于成钧身为肃亲王,所封的田产食邑却不算多,大多也并非好地。如此一来,庄上送来的收成委实有限,加上府上各处需得整理,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偏生宫里那位老主子也不是个俭省的人,儿子既已封王开府,她需银钱使用自是问王府要的。
陈婉兮虽不耐烦应付她,但她到底是自己的婆母,又是宫中的皇妃,顺妃处境不妙,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成钧不在,偌大一个王府摊子便压在她这个肃亲王妃身上。她一届女流,能有什么生财之道?
好在,她母亲程初慧在闺阁中时,酷爱调弄脂粉,于调香配粉颇有心得,又从西域大食商人手中购得许多合香秘方,细加钻研之下还调了许多独家配伍。落后,程初慧过世之前,将这些方子盛在小匣子里交给了女儿陈婉兮。
陈婉兮本也是个精细讲究之人,爱装饰爱体面,得了这些方子也研习了多年,算是女承母业。
也好在这都是不起眼的东西,她又住在祖母院中,所以不曾被继母小程氏搜刮了去。
她有这项本事在身,又想到京中贵族女眷甚多,风尚艳丽打扮,浓香熏衣,便想开一间脂粉铺子。然而,要做生意便需得有本钱,脂粉铺子又要进许多名贵香料,所需资费更是不菲。陈婉兮要撑着王府的体面,顾全一家子的衣食,顷刻之间实在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当初她出阁,娘家也并未陪嫁多少。便是连母亲当年带到陈家的嫁妆,继母也一口咬死母亲用光了那些财物,本就不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