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杜基本上已经喝多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今天不但话说的多,而且还极为激动。
“宇文兄有大才,单单这农事,便远在愚弟之上,更是对这民生政事有着独到见解,宇文兄不愿入仕也可,不如追随我家殿下,我家殿下亦是有大志,你二人定会志趣相同。”
“追随三世子殿下?”秦文连连苦笑:“学生怕是没这个福气了,不过是一介…”
“诶,这是哪的话,宇文兄哪里都好,却总是妄自菲薄,不妥。”
“非是妄自菲薄,只是…只是怕与三世子殿下志向不同。”
“志向不同?”
秦文自饮了一杯,话锋一转,不答反问:“不知杜先生对王朝更迭一事,有何看法。”
“王朝更迭?!”杜子美吓了一跳,醉意顿时醒了一半。
虽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一般人谁敢没事唠这个。
因为一唠这种事,难免就和本朝扯上了关系。
不过四处无人,加上带着几分酒意,杜子美倒是隐隐有些好奇面前这位博学多才的宇文兄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秦文也没指望杜子美回答,而是自问自答。
“学生以为,王朝更迭,正是应了那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宇文兄是说此乃天意?”
“非也,人意。”
“人意?”
“不错,是合是分,皆因皇权。”
秦文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胆大:“试问各朝各代,开国之君,哪个不是雄心壮志,虽是百业待兴,却逐步探向盛世之貌,天子宏图大志,将领们善战敢战,臣子们足智多谋,开朝后,国,虽贫,却贫的有所期望,可随着开国的天子与臣子们逝去,随着国祚延续,国朝的接任者,一代不如一代,臣子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到这里,秦文看向阿杜:“杜先生以为学生说的可有道理?”
阿杜也是胆边生毛了,竟然不自主的点了点头:“纵观历朝历代,确是如此,即便是先秦,也二世而亡。”
“不错,皆是如此,国破,不外乎民反,而民反,是因官逼,官逼民反,社稷,自会动荡。”
秦文见到杜子美并不排斥自己的言论,继续朗声开口道:“国朝新建,为得民心,多是善政益令,可随着国朝稳定,民顺了,官稳了,统治者便要为了继续享有所得的一切,从而监察人心,可人心,又如何能监察,监察的,不过是身体罢了,就如骑司,如今骑司不敢如何,可假以时日,作为天子鹰犬,权柄日益增大,怕不是要凌驾在六部之上。”
“还有这税收,就说户部,如今国朝新建,户部户库无钱粮可用,却不敢增大税收,因前朝灭亡,正是税收种类繁多,可若是过了数十年,过了百年,国朝平,社稷安,又如何,便如前朝那般,为维护各衙署运转,为稳固手中权利,苛税,重税,数不胜数,花样繁多,百姓苦不堪言。”
“就如去年年关时,京中缺铜,竟有不少户部官员上奏,欲大肆发放银票,乱发货币,这民生相关之物,定会升值,而货币也会快速贬值。”
“还有这所谓的祖宗之法,王朝新建,运行自如,可若长期不变革,逐渐僵化是必然的,不思进取,国朝必会灭亡。”
“这夏朝,又和前朝有何区别,底层的百姓,早已没了未来,世家门阀断绝了寒门的进取之路,一个王朝,一旦出现了上层群体被垄断,百姓与寒门永远无法跻身入上层,国朝,也离灭亡不远了。”
再次自斟自饮了一杯,秦文深吸了一口气,双目灼灼。
“纵有千般弊端,万般陋习,说来说去,便是继任者,皇权的继任者,太子,天子,需变,不断的去变化,去进取,去开拓,王朝,方能兴千年万年!”秦文幽幽的说出了最后一番结论:“当今天子,乃是开国皇帝,虽力不足,却德厚,更是心坚情重,虽开创不足,守成却也有余,可太子秦玄,不及天子十之一二,他日登基,倒可勉励理政,可若下一任太子,又如何,子不如父,子不如爷,子不如祖,朝代,必会衰亡,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非也,而是天下大势,因皇室,皇室之中,子不如父,子不如爷,子不如祖!”
杜子美早就吓的醒了酒。
脸都白了。
他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家恩主胆子还大的人。
对方说的道理,很浅显,很直白。
首先,对方看不上当今天子,虽然能力不行,但是好在德行够了,心智也算坚韧,当然,还是前面那句话,能力不咋地。
然后又说太子,太子还不如他爹呢,不过也好,可以吃点老本,勉勉强强混日子。
问题是太子他儿子呢,太子他孙子呢,太子他孙子的儿子呢?
纵观历史,一句话,一代不如一代,这是现实,还真就没办法反驳。
准确的说,是国家越往后传越拉胯,天子拉胯,臣子拉胯,一代不如一代。
秦文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激动之色,没有愤怒,没有悲凉,仿佛是在叙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又敬了杜子美一杯,秦文自嘲一笑:“这既是为何学生说无法入仕,更是与世子殿下道不相同的缘故。”
杜子美吞咽了一口口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宇文兄所言,愚弟…愚弟倒是觉得,觉得极有道理。”
秦文眼底略过一丝诧异,明显是没料到杜子美会赞同自己所说的话。
“不过宇文兄刚刚的一番话,万万不要再对外人提及了。”
秦文哈哈一笑:“多谢杜先生告诫,此番话,学生岂会对他人所说,百姓,听不懂,读书人,越是善言,越是愚蠢之辈,而文臣,多是读书人,此番话,学生也只能与杜先生言说了。”
杜子美表情有些奇怪:“宇文兄也不耻文臣?”
“不错,不耻,鄙夷。”
“为何?”
“善辩。”
杜子美摇了摇头:“读书人善辩有何不妥?”
“他们是读书人,自以为了解了天下至理,正因如此,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与自豪感,殊不知,知识越是匮乏,他们所相信的事物便越是绝对,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听过与此相对立的观点,即便听了,也会将其扼杀,扬言其为歪理,邪理。”
微微一笑,秦文脸上露出了几许怀念的神情:“我曾拜师于这个世间最愚蠢的智者,恩师教导于我,夜郎自大是好辩者的天性,这类人,便是喷子,喷子,他们未见过,未听过,未经历过,人云亦云,不会思考,自以为了解了人间至理,殊不知,愚蠢可笑,朝堂之上,遍布喷子。”
“喷子?”
杜子美使劲晃了晃脑子,总觉得这俩字很熟悉,似乎是听别人说过。
“是的,喷子,喷子二字,乃是我师父告于我的,流传与不可知之地。”
“宇文兄说的不可知之地,又是哪里?”
“不知,光怪陆离,只是为了观瞧一眼…”
说到这的时候,秦文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袖子,眼底满是悲伤之色。
再次抬起头,秦文笑了笑:“已是夜了,多谢杜先生款待,日后有缘再会。”
“好说好说。”杜子美连忙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