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一脸奸计得逞的狐狸模样,可王岳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虽说大的方略定了下来,但是真的不要以为君临天下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毕竟大明朝的精英群体,还是太天真了,包括王岳都一样,常常对外面的险恶缺乏想象力。
所以说服了朱厚熜之后,王岳紧急召开内阁会议。
包括严嵩等人,悉数到场。
“严阁老,现在安置了多少西洋学者?”
“一共七十五人。”严嵩很认真道:“这些人的水平,即便在大明,也是很出众的,而且其中有几个,更是堪称翘楚,足以填补大明的一些空白。”
严嵩说到这里,也感叹一声,“过去贵华夏轻夷狄,以为他们没有什么,可真正交流起来,才发现这些人的厉害。航海,天文,算学,机械……他们已经取得了相当惊人的成就。就拿那个自鸣钟来说,咱们还做不出来呢!”
工部尚书欧阳必进道:“也不能只说西夷厉害,那些从西域归来的汉人工匠,他们的水平同样高超,不可小觑。”
严嵩呵呵道:“的确如此,但是不要忘了,这些工匠是蒙古那边磨砺出来的。这些年蒙古人不断跟西夷交战,结果几个蒙古汗国相继败亡,西夷的力量越来越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不断进步……而我们却足足荒废了一百五十年!”
王岳冷着脸,沉吟道:“既然严阁老已经点题了,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我只想讲一件事……根据严世蕃送来的消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大肆杀戮牧师,抢夺教廷产业,迫使百姓入城打工。他们甚至要求孩童进入工厂,要求工人每天干活不得少于六个时辰!”
“什么?”
唐龙猛地一拍桌子,勃然震怒。
“元辅,英国蛮夷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王岳无奈笑道:“他们就是如此,根据严世蕃送来的消息,一旦进入纺织工厂,就很难工作超过五年? 织工的平均年龄只有十七八岁,累死人的情况,几乎每天都有。那些进入矿场的工人? 下场就更惨了。”
“疯了!”
唐龙切齿咬牙? “元辅? 我实在是想象不了,一国之君,怎么能如此残暴?难道他们的百姓就不知道起来反抗吗?”
“反抗?怎么反抗?西方遍地都是贵族? 他们条块分割? 百姓彼此隔阂那么深,如何能联合到一起?分化瓦解,人家玩得比咱们还溜儿呢!”王岳沉吟道:“诸公? 我跟你们讲这些? 不是让大家感叹西夷的蛮横贪婪……而是我想让大家设想一下? 如果没有百姓造反? 西夷这么走下去? 会发生什么?”
“这个……”轮到户部尚书徐阶了? “恩师,弟子以为,西夷若是将这条带血的路走通了,必然积累无数财富,拥有庞大资源……反过来? 他们的技术? 财力? 军力? 都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那跟大明比呢?”王岳又追问了一句。
徐阶无奈道:“师父,若是让弟子直言,我以为如今的大明? 除了人数规模比西夷占优势,别的并不明显。如果长远下去,我,我害怕……”
徐阶说不下去,倒是兵部张经朗声道:“徐尚书,你的话我不能苟同。凭什么人数优势就不是优势?我们何以能拥有庞大的疆土,拥有亿兆百姓?如果像西夷那般野蛮,我们早就四分五裂,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大明。”
徐阶无奈苦笑,“我只是说有一利,必有一弊。我又没说一定要学习西方,我只说要提防他们才是。”
面对下属们的争论,王岳微微颔首,总算说到了重点上面。
“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应对?”
张经立刻道:“出兵如何?把西夷都给灭了!”
这回唐龙都听不下去了,“张尚书,且不说战争能不能打赢……咱们要是贸然动兵,岂不是和西夷一样了?这怎么能行?”
张经沉声道:“那也不能放任自流啊!”
徐阶突然福至心灵,朗声道:“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跟西夷百姓对话,把他们点醒!”
众人沉吟片刻,都露出思忖的神色,严嵩鼓励道:“徐尚书,你说的仔细一点?”
“我的意思是这样……咱们把西夷的教廷堪称千年道统,把西夷的君主贵族看成地方豪强,世家大户……咱们这十几年,已经有了这么多经验,如何不能用在西夷身上?”
欧阳必进晃着头,他有点跟不上。
“徐尚书?难道要咱们过去均田免赋,铲除世家?”
徐阶哂笑道:“欧阳尚书,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咱们怎么能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说,要把咱们的想法送去西方。利用他们四分五裂,盘根错节,彼此勾心斗角,把咱们的主张深入民间,牢牢拉住一批人,这样也就够了。”
众人陷入了沉思。
徐阶的主张让人耳目一新。
咱不是使坏,不是用兵,不是掠夺……而是确确实实,把我们最好的经验送过去,鼓励他们走上文明的道路。
只不过这条路并不好走,中国从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秦汉隋唐,一路走来,付出了多少血泪,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就真的走通了。
而西方呢?
他们有着更沉重的负担,有着更糟糕的局面。
现在遍地乱糟糟的局面,甚至还不如西周,就算大明把答案送过去,让他们照着抄,他们也做不好!
而大明想要的,就在在这个过程中,双方不断的斗争,进步力量和传统的王权,神权……杀个你死我活。
欧阳必进总算听懂了,却也被徐阶的狠辣惊呆了。
这完全是堂而皇之的阳谋,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是最聪明的西方人,也未必能看透背后的深谋远虑。
而且就算看透了,也会毫不犹豫走下去……该反对王权的,肯定出来反对,该维护既得利益的,也不会放手。
可以说一切都堪称完美。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咱们在这里坐而论道,也没法改变什么,莫非都要靠着严世蕃去操作了?”欧阳必进挠着头,他可不觉得自己的外甥有那么大的本事。
短暂的迟愣,徐阶突然微微一笑,“我既然提出来,那这件事,就只能由我去操作。”说到这里,徐阶站起身,冲着王岳深深一躬。
“师父,弟子只怕要请辞了。”
请辞!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徐阶年纪轻轻,就担任了户部尚书,执掌一国财权,而且貌似干得还不错,又是王岳的得意门生。
谁都觉得,只要几年以后,给他加个大学士衔,成为名副其实的阁老,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不用怀疑。
谁能想到,这位竟然放弃了光明正道不走,要去西方,冒险远渡重洋不说,还不一定能成功,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大家伙想不明白,可徐阶却十分坚决。
“师父,如今大明内部变革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剩下就是埋头苦干,不断突破。弟子想要去西方,一来是了解夷情,二来是探索制夷之道,还望师父恩准。”
王岳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徐阶,你先留一下,其他几位大人可以回了。”
众人告辞,只剩下师徒两个,王岳就微微轻叹了一声,“徐阶,其实我已经打算好了,次辅的位置,我是留给你的。”
徐阶连忙躬身,再次感谢。
“师恩如山,弟子铭刻肺腑,只是弟子有句过分的话,还请恩师见谅!”
“说!”
徐阶仰起头,笑容灿烂道:“师父,其实弟子还相当首辅哩!”
“首辅?”王岳哼了一声,“你的野心可不小!”
“身为王岳的弟子,没有点野心,岂不是给师父丢人了!”徐阶大声答道。
王岳沉吟片刻,哂笑道:“是因为崔士林和杨博吧?他们随着太子,治理东南有功,即将回京。你感觉到了压力,也想立下大功,对吗?”
“对!”
徐阶干脆答道:“可弟子不觉得争强好胜有什么错,而且弟子觉得,这些年过得太顺利了,弟子不能一直仰仗着师父的庇护和提携啊!”
王岳终于点了点头,“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师父答应你,不过……”
徐阶耳朵竖起来,心砰砰乱跳。
王岳冷哼道:“你家里两千五百亩桑田没有按期退还朝廷,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