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了然。
待众人散去,她才牵着霍引的手往回走。
她随身只有三只妖,一是契妖,也是相公,剩下的两只妖都是宠物,全都报上去了。待入东海海域,若没有三只妖投海,也不知他们是否会将她推入海中算一条命。
但不论如何,沈鹮都不会让自己的妖去送死。
这些被买来的妖又何其无辜?其中不乏那魏家黄袍御师等货色,特骗来、偷来、拐来无辜的妖牺牲换钱的。
且这海龙王之说未免太过玄乎。
“相公。”沈鹮洗漱好了坐在床上,盘腿与霍引面对面,认真地看着他的眼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有几个宝物?”
霍引唔了声,神色凝重道:“两个。”
沈鹮震惊:“还真有海龙王?!”
霍引摇头:“龙主之子只有一个,是白容,另一个宝物,是夫人。”
沈鹮:“……”
霍引新奇地凑近她:“夫人的脸好红。”
第113章 兰屿
眼见着霍引越靠越近, 沈鹮脸上伸手捂住了他的脸。
温热的掌心贴着滚烫的呼吸,霍引只露出一双眉眼在烛光下看向沈鹮,清澈的眼中倒映着她的模样,仿佛方才调侃人的情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一般。
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发烫的脸, 沈鹮撇开霍引说她也是宝物这件事带来的羞赧, 先往正事上去引话。
“你说白容才是龙之子,那东海里所谓的海龙王一定是假的咯?”沈鹮问完, 霍引抬了抬下巴, 示意自己的嘴还被她捂着。
沈鹮抿嘴, 她又没用力, 只要霍引往后退便能避开, 偏偏他就是要往前凑过来, 近到沈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气息。
收回了手,沈鹮又一根手指戳着他的心口,道:“就这样说。”
霍引唔了声, 抓着沈鹮的手握在掌心, 一边捏着她的手指一边道:“我没听过海龙王, 记忆里没有。”
沈鹮问他:“你近来恢复了多少记忆?”
“零零碎碎,有许多。”霍引道:“我年纪好像很大了,好些琐事都记得, 重要的反而想不起来。”
沈鹮:“……”
霍引见她沉默了下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顿时开口:“我不老的, 夫人。”
沈鹮一时无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捏着霍引的脸, 指腹触及的皮肤细皮嫩肉的,说出去二十岁也有人信, 怎么可能会显老?
况且霍引是镇国大妖,浮光塔在时他就在,少说也有几千年了,沈鹮又非今日才知道。
她一碰霍引的脸,霍引便忍不住想要抱她,索性入夜了天也不算太热,沈鹮便偎在霍引的怀中,二人半靠床头闲谈他的想起的过去。
沈鹮问他:“你每天都会想起些许过去吗?”
霍引摇头:“不是想起,更多是梦到的。”
他晚间睡梦中会梦到过去的画面,一些潜藏于记忆中的片段好似在上一次昏厥后便如蒙尘的纸张被火烧破了一个洞,纸下藏匿的文字也随着火光越来越亮而越来越清晰。
烧完了,字没了,梦醒了,可内容他全都记得。
“那除却白容是曾经那个被你护着的龙蛋之外,你还记得其他事吗?”沈鹮想问他是否记得他的心是如何丢失的,因为回到隆京后她去过一次浮光塔,霍引的心不在其中。
“我记得山水有声,花草有息,黛山紫海,广阔的天地……”霍引又朝沈鹮看去:“还记得你。”
沈鹮问他:“你所说之中除却我,是不是以前你在妖界的生活?”
因为从那些野史记录中,浮光塔成型后霍引便一直待在里面,他没见过广阔的天地,山水之声,花草之息,黛山可有,紫海却不在云川。
霍引道:“我的本体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树,我长于妖界最美的山峦间,因为很高,所以可以看得很远。妖界的海中有许多生灵,白日所见是蓝天的颜色,可到了夜里,那些水中妖族便会使用妖力,照亮深海,妖气生光,将整片海洋化作紫色,粼粼波光间映照圆月,是最美的画面。”
这幅画面,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能感受到有风冲破了广海之拦,越过黛山,带来了木之灵与水之精的气息,迎面拂过他的每一寸树梢,每一片叶,穿枝而过。
霍引记得,他所见的树木花草皆是有生命的,不论它们多渺小,生命线都在夜里发着光,它们汲取木之灵与水之精带来的养分长大。
他也是如此长大的,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变成一株小小的枝丫,再长成参天大树,直到他高过了山,几乎触手可及星辰。
也有个人喜欢圆月,带着炙热的气息朝他奔来,拂过他的枝叶,停靠在他的怀间。
霍引垂眸朝怀中的沈鹮看去,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胸膛,于是他将怀抱收紧,对沈鹮道:“我记起的,绝大部分有关妖界,但也有在浮光塔内苏醒后的画面。”
“从再一次见到夫人开始。”霍引抿嘴,抚摸着沈鹮的发丝。
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她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你记得我爹爹吗?”沈鹮突然抬头问霍引:“之前你好似有过短暂地记起他,你记得他当时在做什么吗?”
霍引闻言仔细想了想,又眉头微蹙道:“不记得。”
沈鹮叹息:“好吧……”
沈鹮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霍引的心丢失在何时何地,爹爹让她带走镇国大妖必是知道什么内情,或许这一切都要等东孚中瘴毒之事结束,东方银玥将霍引的心还给他后,才能得到答案。
这一觉沈鹮睡得不算安稳,到了陌生的地界,她总会有些警觉。
天未完全亮,客栈的房门便被人敲响,才有点儿动静她便立刻睁开眼,待到敲到她房门前时,沈鹮已经穿戴好了。
这一回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的,沈鹮也不敢太明目张胆,还是换了件青灰色的束袖衣衫,戴上乌隼面具,让霍引化作木簪,尽量做到泯然众人,不显眼才好。
出了客栈,除却前后脚步声,昨晚在堂内还能闲聊的众人竟都沉默了下来。
趁着天未亮,一群人跟随着百儒城的守卫头目往城东方而去,出了城许多客栈的御师都聚集了起来。沈鹮扫了一圈,御师大约有七、八十人,带来妖的多则十数个,少也有一两个,这么多人所带来的的妖若聚在一起,至少上千只。
一次吞噬上千只妖,可见那海龙王的胃口不小。
百儒城提供入东孚的路是特定的,由原商路改过,避开人烟,从山林中穿梭。
每个御师的手中都捏了符,若途中遇见危险或被人察觉,便可撕符传信,若无意外,他们踏上见风舟,至多三五日便能抵达东海边缘。
东海中有兰屿,靠近东海海岸,远看像立在海中央的一座巨大的山被无数小山环绕,近看,那些小山连接着兰屿主岛,悬桥高架,如同东海的心脏。
沈鹮默不作声地跟着众人上了见风舟,顺风而去,速度奇快,待到了东海岸才只过去三天。守卫头目掐准了时间,天未亮出发,待至海岸已经天黑,见风舟可直接入海,飘至投祭品处,恐怕才过子夜。
沈鹮所站见风舟上便是与她同客栈的人,有些人也是第一次来,见到兰屿上微蓝闪烁的结界便腿肚子发软。
“听人说,兰屿的人都很凶恶,眼下他们将东海看得很紧,日夜皆有巡逻,遇到行迹鬼祟者直接杀无赦。”
又有人道:“都说安王如今年迈,安王世子统管了兰屿,世子为人温润和善,是最好相处的了。若你真被兰屿的守卫发现,只需跪下求饶,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和善?”另一人发出夸张的嘘声:“我可是见过安王世子本人,三年前我头回跟着父亲去安王府求入安王麾下,在兰屿织岛的巷子前见过他一回。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只随时会被他捏死的蚂蚁,我父亲当时跪在他面前,他眼也不眨地坐着轮椅从我父亲手指头上碾过去。”
“轮椅?”
“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安王世子是个残废,他生来体弱多病,治疗多年也不见好,几年前更是身体衰弱不能直立行走,去哪儿都坐着轮椅。”那人嗤道:“也是他活该,就凭他碾我父亲手指那件事,我这辈子都对兰屿的人瞧不上眼。”
“那你还来卖妖?”有人问出这句,那御师便顿住,自觉说多便背过身去,闭口不谈了。
沈鹮朝他身上多瞥了两眼,这人与她不是一个客栈的,方才才到,若不是有人提起兰屿安王府的人,恐怕他还不会开口。
叫沈鹮好奇的是,此人也是乔装过的,瞧着他的举止不像野路子出身的御师,可偏穿着打扮一点儿地方信息也未透露出来。沈鹮看见了他手中捏着的符,上头只记了一只妖,此人明显来兰屿不为卖妖,而是另有目的。
百儒城牵引着他们的守卫头目只将他们带到此处,另外再找了当地的船夫引他们入深海,眼看见风舟就要下海,一旦真深入海洋这数千只妖便没救了,沈鹮还得另想办法阻拦这一次献祭。
见风舟下了海,沈鹮走到了舟前甲板上,今夜无月却漫天繁星,璀璨的星辰化作星河在夜色中流淌。远处的兰屿外有一层排外的结界,只有周围的群岛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与波光粼粼的海面几乎融为一体。
那些星火是巡逻守卫的引路灯。
这几日她都跟着这些卖妖的人一起,也不知洛音是否收到了她的信。
眼看着前方巡逻队在海上飘过,这边风行舟外的障眼法起阵,满船都是御师,谁也不敢轻易乱动,就怕被人发现。
待到那一批巡逻队过去了之后,沈鹮才坐在甲板上顺手舀了一把冰冷的海水。
“你在做什么?”魏家的朱袍御师盯着沈鹮许久,见她舀海水,蹙眉问了一句。
沈鹮道:“我还从未见过海,只觉得有些新奇,所以想闻一闻海水的味道。”
朱袍御师道:“不可离开见风舟,也不要随意乱动,若招来了兰屿的巡逻,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知道了。”沈鹮收回了手,甩去手上的水渍,老老实实地坐在船头。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摊开自己的掌心眯起双眼仔细看了看,也不知是这夜色太黑,她看错了,还是事情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糟糕。
见风舟继续往前行了半个时辰,眼看即将远离兰屿,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巡逻队。
引路的船夫吓了一跳,嘴里念叨着:“平日他们不会走得这么深,这回完了!”
意外突如其来,那支巡逻队中似乎有能人破了见风舟上的障眼法,打破见风舟的阵迫使十数艘船只在海面上停了下来。
船身晃动,周围的光突然亮了起来。
无数明珠在黑夜中点亮了深海,一艘艘巨型的船只四面八方包裹住了十数艘见风舟,那些船只上符帜翻飞,幡旗上四鱼环绕,偌大的凌字提醒众人,他们被兰屿发现了。
“怎么回事?”有一人发出疑问,其他人顿时交头接耳。
引路的船夫不敢落在安王府手中,竟就这样跳海而去,船夫有的是海生妖,或可活着游去水面,可有的是寻常人,一旦入海便是死路一条。
沈鹮眼明手快,率先捞了两个人上来,将人丢上了甲板后设阵困住,避免他们再投海自尽。
“你做什么?!”那二人非但没感激沈鹮,反而哭喊道:“我等做出背叛安王府之事,已无颜面,眼下事情败露唯有一死了之!”
沈鹮蹙眉道:“安王府未必会处死你们。”
“安王宅心仁厚,世子心地善良,自不会杀了我们,是我们……是我们无颜苟活!”
说完这话,那二人还想咬舌自尽,沈鹮又比他们快了一步,两张黄符贴上了二人的嘴,直接定了他们的身,免得吵嚷着寻死觅活。
魏家的朱袍御师见状,神色有异地打量沈鹮,道:“还真是小瞧你了。”
他突然想起来沈鹮舀的那一手心的水,意外沈鹮竟然会水符,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骗过了所有人的眼。
朱袍御师道:“想来是你通风报信的?我就说,你若有狮虎鹰,又怎舍得扔去当祭品,只是你为何要引安王府的人来?”
沈鹮道:“我也奇怪,这世上什么样的妖要靠吃妖才能护一方安宁的,御师之本是为护人、妖二族的和平安宁,助纣为虐可不该是御师所为。”
眼看船只压近,他们是跑不掉了,且安王府的御师更多,最擅长的便是设阵布界,如今到了对方的地盘,前后皆是深海,若想活命,只能束手就擒。
他们还以为会有人下船谈判,谁知二十艘巨大船只靠拢,形成了坚不可摧的海上牢笼,只听见静谧中一声轻飘飘地“全部杀了”,数百道箭矢便破风而来。
沈鹮一惊,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