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到时,东方银玥坐在垫着兽皮的摇椅上,膝盖上盖了薄毯,捧着手炉,就在一株蓝花楹树下,侧眸带着浅笑看向正蹲在花丛中松土的白容。
少年暗蓝长衫,衫角绣了孔雀翎,墨玉的发冠,马尾高束,比起前两个月的阴沉,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沈鹮来时白容也没回头,只是对东方银玥嘀咕:“她们不会照顾花草。”
把他精心呵护的牡丹花都种毁了,若是换做他来照看,眼下必然开了好几朵,至少能让东方银玥嗅到花香了。
白容不在乎衣袂染脏,也不在乎双手上全是泥灰,他在茂密的叶丛中看见了一朵完全盛放的牡丹。小归小,却难得长得端正,便干脆一剪刀剪下来,拿去给东方银玥把玩。
直到沈鹮近了,这一人一妖间温馨的画面才被打破,东方银玥微抬头看向她,捏着手中牡丹花的花瓣,吩咐道:“将上官清清带来。”
“是。”
孟晶退下。
沈鹮给东方银玥行礼,跪下后再起身,已有宫人端了糕点与茶水过来。
东方银玥的下巴朝一旁的桌子点了点,示意沈鹮坐下,她瞧见沈鹮手中的锦盒,笑问:“什么东西?”
沈鹮尚不明所以,捏住锦盒道:“只是小饰品。”
东方银玥见她有隐瞒之意,也不追问,只是端起雨山枫喝了一口,淡淡的花香与茶叶香气飘在院落中,偶尔传来白容在一旁挖土或剪枝叶的声音。
不一会儿逐云带着上官清清过来,沈鹮见到来人时才算定下心。
上官清清看上去脸色不好,但好在身体无碍,她额头的伤痕已经结痂,双腿还有些发软,见到东方银玥的刹那立刻跪下,沈鹮瞬间局促了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坐着了。
更不知此番将她叫来公主府是为何,上官家一事她并未掺和,怎么想也落不到她的头上来。
东方银玥道:“将你与本宫说的话,再说一遍。”
上官清清朝沈鹮看去一眼,她也意外竟会在此见到沈鹮,可眼下顾不了太多……如今天气渐暖,她急着要回林阅的尸体,便只能按照东方银玥所说的来。
“民妇……知晓上官府瘴毒来源。”上官清清声音颤抖道:“上官府的猫妖苏氏,曾是林豪安排入上官府的,为的便是借由上官家的身份在隆京藏下瘴毒。苏氏入上官家近二十年,十一年前隆京之祸,亦有她藏瘴毒推波助澜。”
“林豪的背后另有其人,具体在隆京藏瘴毒缘由民妇不知,只知道林家的瘴毒是从东孚千里迢迢取出,跟随商货越过大半天穹国的国土,再从银地送入玉中天,送到隆京上官家。”上官清清擦去眼角的泪:“殿下若要寻瘴毒来源,必要深入东孚,去兰屿安王府。”
说到这儿,上官清清立刻哭了出来:“我已经将我所知一切实情都告诉殿下了,还请殿下将林阅还给我,再迟下葬,他、他怕是要……”
怕是要烂在青云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上官清清护不住母亲的坟冢,护不住林阅的性命,她不想最后连林阅的尸身也护不住。
沈鹮听到这儿,若再不明白就太愚蠢了。
兰屿,安王府。
若要有人去调查,这个人怕只能是她。
果然,东方银玥似是漫不经心道:“我记得你与安王府的洛音相熟,沈昭昭,你可愿替本宫分忧啊?”
第110章 交换
上官清清交代完她能说的, 便被逐云带了下去。
离开前她朝沈鹮看去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恳求。上官清清跪在宫门前所求是林阅的命,而今林阅已死,她想求的便是林阅死后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待院子里重新就剩下沈鹮、东方银玥与白容三人后, 沈鹮才起身离开石凳, 跪在了东方银玥面前。
东方银玥道:“前些日上官清清跪在宫门前请求能见得本宫一面,本宫本不欲理会, 不过白容来游说, 想来也是你在他面前求情的。”
沈鹮一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
东方银玥垂眸朝她看一眼, 过去记忆中爱吃甜食的小姑娘早已超出她的认知, 东方银玥原想着拿捏住沈鹮的真实身份, 便能拿捏住她这个人。可如今她已经没几年了, 人之性命都不由自己掌握,更何况是他人的人生。
既无法掌握住沈鹮,那便用对沈鹮有利的消息, 来换取她需要的答案, 结果是一样的便可。
东方银玥道:“沈鹮, 你在调查瘴毒,是否是想查出当年沈清芜的死因?”
沈鹮抬眸朝东方银玥看去,心下微颤, 她的确是想弄明白当年爹爹死去的真相。
沈清芜使用的杀血之术,是御师中的禁术, 唯有修为达到一定地位了才可习得。他身体里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化作能焚烧妖邪的火焰, 沈清芜烧干了自己的血,杀了自己, 也杀了当时祸乱隆京的绝大部分的妖,正因如此, 他才为自己挣得身后名。
可若隆京群妖祸乱是人为,那沈清芜的死便是受他人所累。
瘴毒原来自于妖界,妖族为了躲避瘴毒吞噬妖的本性而破开了通向云川的界,从风声境的灵谷步入人族的领地。如今妖界早已消失,人与妖不得不在云川共处,但瘴毒依旧存在,只要让瘴毒四溢,人和妖势必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三百多年前周氏的预言未必是假,十一年前的隆京祸乱,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东方银玥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不欲与容太尉争斗,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查明观星推运所见的真相,她想规避,而不是任由那一天到来,云川生灵涂炭。
若瘴毒是祸害妖与人的关键,那东方银玥而今最迫切的,便是找到瘴毒的源头,消灭瘴毒。
在这一点上,她与沈鹮的立场相同。
“在你的眼里,妖与人是平等的,在本宫的眼里亦是。”东方银玥道:“十一年前的灾祸便是警钟,而今既然知晓瘴毒源自东孚兰屿,本宫派你前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你有镇国大妖傍身,不必畏惧妖邪,倒是有能力自保,不会死在那儿。”东方银玥道:“二来,你与洛音关系亲厚,有这层关系,安王府不会过多防备你,更方便你调查瘴毒。三来,本宫相信你与本宫一样憎恶瘴毒,若遇瘴毒,你不会因情谊相瞒,必会将那些不定的危机扼杀摇篮。”
东方银玥将一切都算准了。
东孚如今在安王的掌控中,便是御灵卫也别想从中打听出什么消息,她想安插人进入东孚不难,但想进入兰屿却尤为困难。
自去年白容查出来隆京参加朝天会的弟子身怀瘴毒之人多半来自东孚后,东方银玥每日都差人进入东孚,以各种身份打探消息,所得消息少且重复。安王府的私兵,凌天栩的为人,东方银玥知之甚少,更别说想要调查瘴毒的来去。
既要沈鹮为自己办事,总要许她一些好处。
东方银玥知晓即便她不给沈鹮承诺,为了瘴毒沈鹮也会愿意去一趟东孚,可人心不可测,总要有一二利益诱之,才能抓得住自己想要的。
东方银玥道:“你回来隆京,为的是镇国大妖吧?”
沈鹮没想到东方银玥连这个也知道,她震惊地看向白容,猜测是白容告诉她的。那边少年低头挖土,连个眼神也没给沈鹮,东方银玥却看穿了她的惊讶,笑说:“白容不爱管此类闲事,不是他告诉本宫的。”
沈鹮沉默。
东方银玥又道:“镇国大妖而今名为霍引,化作你头上的木簪与你相伴,若本宫收到的消息无误,你是为霍引寻心。”
眼下沈鹮在东方银玥的面前,是彻底没有秘密可言了。
她点头道:“是,大妖无心便无智,我是来为他寻心的。”
“你要知道,妖的内丹多藏于心或丹田,镇国大妖的心若丢了可不是一件小事。”东方银玥道:“不过本宫可以答应你,若你找到云川瘴毒来源,本宫便可将镇国大妖的心交给你。”
“殿下知晓他的心在何处?!”沈鹮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有些兴奋期待,可心中又生了几丝警惕。
“本宫知道,就看你能否拿瘴毒源头与本宫交换了。”东方银玥说罢,端着茶盏笑盈盈地望着她道:“不必跪着,何必拘谨,你过去不是还叫本宫姐姐?”
沈鹮张了张嘴,而今却是叫不出姐姐二字了。
她本就要找瘴毒的,她本就不希望瘴毒祸害到妖或其他生灵。的确,东方银玥若不告知她霍引的心在何处,她也会全心为东方银玥办事,可如今东方银玥加码,沈鹮只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双翅膀赶紧飞去东孚找洛音。
霍引的心落在任何人的手上,沈鹮都会担忧,但若是在东方银玥的手中,她至少能松一口气了。
“我愿替公主殿下分忧,即刻动身前往东孚兰屿。”沈鹮抿嘴:“但此番行动不宜声张,可我在紫星阁挂了名,若突然离开音姐不会怀疑,但安王府未必能接纳我。”
“本宫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
东方银玥说罢,沈鹮便冲她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高兴,高兴霍引的心有了着落,高兴她或许能解决人与妖之间的麻烦,高兴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达成原先与霍引所说的目标,带着大妖离开隆京,离开玉中天,回去风声境的灵谷里度过一生。
东方银玥也很高兴,只要扫平这世间的瘴毒,便是解决了她的心头大患。
沈鹮真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又道:“还有一事,请公主……”
“林阅已死,本宫留着也无用,只是将其最后利用,否则上官清清未必会与本宫说真话。”东方银玥道。
沈鹮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上官清清原本为了林阅的尸体,已经将她所知道的告诉东方银玥了,但东方银玥不放心,怕她话中有假,便特地叫沈鹮过来,再让她当着沈鹮的面说一遍。
如若瘴毒源头不在东孚兰屿,而东方银玥让沈鹮只身前去,沈鹮必会有生命危险。上官清清视沈鹮为知己好友,她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林阅,用假消息祸害自己的朋友。
话敢再说一遍,便说明她没有撒谎。
还真是……什么都被长公主算得明白。
沈鹮知道如今上官清清对东方银玥没有利用的价值,那林阅的尸体也会还给上官清清,让上官清清带林阅回去下葬,至于上官清清的生母宁氏的坟冢……
人哪有事事如意。
从凝华殿离开后,沈鹮见到了逐云,一问之下才知道上官清清如今被东方银玥关在了公主府的何处。
逐云将腰牌递给沈鹮道:“沈御师可以带走上官清清,至于林阅的尸身不在公主府,待你们安置好,御灵卫会将林阅的尸体送还。”
而今上官府已成一片废墟,自然住不了人,沈鹮也不会再将上官清清带回紫星阁,如今便只能先找个客栈住下了。
前往上官清清住所的这条路有些弯弯绕绕的,逐云怕她走丢,便让孟晶带路。离开了逐云的视线,孟晶才敢与沈鹮说话,一路上闲聊到白容跟着长公主一起回府,在听到下人们聊起雾卿公子时那眼神几乎能杀人。
“殿下与雾卿公子……还好吗?”沈鹮问。
孟晶撇嘴:“我觉得挺好的,殿下前几日在宫中养病,昨儿个一回来还特地去看了雾卿公子呢。”
沈鹮:“……”
难怪白容想杀人了,他现在还能在凝华殿里摆弄花草,沈鹮已然觉得白容成长了不少。
但她还是怀疑那小子半夜会杀入雾卿公子的住处,把那梅花妖漂亮的皮囊扒下来。
闲聊的话止了,忽而一道琴声传来,沈鹮微怔,嗅到了风中浓香,有些熟悉,细想之下才回忆起这是那名叫雾卿的梅花妖的妖气。
长廊穿过宁轩堂的院落外,镂空的窗棂可看见院中摆设,青竹成簇,玉兰穿插,就在一株玉兰花树下身着紫衣面容绝艳的男人正抚琴拨弦。他的身旁放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着琴谱与茶盏,脚侧莲花香炉点燃一支香,白烟袅袅,从花窗看过去,犹如一副画卷。
琴声停了,男人左手端起茶盏,拇指擦过杯盖展开一条缝,饮了口茶后继续抚琴。
沈鹮微怔,眨了眨眼。
孟晶已经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隔着半边长廊眯着双眼看向沈鹮,而后道:“便是再好看,你也不用如此痴迷吧?这妖毕竟是公主府的面首,你好歹收敛些。”
沈鹮闻言回神,这才察觉自己失态。
正是孟晶出声,院中的雾卿抬眸朝沈鹮这边看来,琉璃般的眼睛落在沈鹮的身上,竟随着她离开的步伐,一路看过了五面花窗。
直至青竹遮住视线,沈鹮已经走远了。
孟晶嘀咕:“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吧?放心,我不会告诉公主殿下的。”
沈鹮:“……”
到了上官清清的住处,沈鹮看见坐在院子里的人,孟晶抱臂站在月洞门前,只等上官清清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