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云瀚探头瞧了一眼, 笑道:“老师也夸我这篇写得好。”
东方银玥嗯了声:“卞大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你这字便被他教得很好。本宫记得最开始那几年你字写得差,不论本宫用什么办法都没把你那一手鬼画符给扭回来,也亏卞大人有耐心, 否则堂堂帝王写不出一手好字,岂不让人笑话。”
东方云瀚闻言, 脸上微红, 再抬眸看向东方银玥,低声道:“我那是故意的。”
东方银玥瞥他, 东方云瀚才说出实情:“姑姑知晓十年前我受过大难,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亲人就只有姑姑一个了。但彼时我年幼, 管不了朝中诸事,姑姑忙得很,少有机会来看我,只有在教我写字上会为我多下些功夫。”
所以东方云瀚为了贪这一些亲情,即便字迹已经好转许多,却也不愿表现出来,只想着把字写丑一点,好让东方银玥对他再上些心。
那是孩童求得关注的一些小手段,起初有用,东方云瀚沾沾自喜,只是东方银玥没那么多耐心,只教了两个月见他字迹毫无长进,便直接将他丢给卞翊臣管了。
得知这些琐碎的过往,东方银玥微怔,只道一句:“你还是小孩子心性。”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东方云瀚忽而站起来走到东方银玥面前,笑着抓着她的手腕道:“姑姑站起来,我们比比,我快有姑姑高了!”
几个月前东方云瀚便过了十三岁生辰,且到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日不见就窜高了一寸,东方银玥顺着他所说站起来。她近日没怎注意,竟意外东方云瀚当真与她一般高,恐怕再过两个月,就超过她许多了。
“真的长高了。”她笑了笑。
东方云瀚颇为得意,抬起下巴道:“待我长得比姑姑还高后,便能由我来保护姑姑了!”
他始终记得十年前的冬至,东方银玥打开七宝楼将他从万妖环伺的危机中解救时的场景,彼时护着他安危的御师一个个死去,或许下一个人头落地、尸骨无存的人就是他。是东方银玥破开了死局,在他的命运中劈开一条生机,也是东方银玥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护住了东方姓氏下的天穹国,未叫国家易主。
自他八岁时,有许多奏折就是亲自批阅的了,彼时他有不懂,或无法抉择之时都会去请教东方银玥,或就让她坐在身边看着,教着。
两年前东方银玥被诸多老臣弹劾,逼出金龙殿,不再垂帘听政,从那之后所有奏折都落在了他的手上。山海一般的奏折从金龙殿,被送到议政殿,但东方云瀚还是会分出其中一部分让人送到星祈宫去,交给东方银玥。
他们说好了的,待到他十六了,才全权掌管天穹国大小事宜,在他十六岁生辰到来前,他就还需要东方银玥。
朝中诸臣对宣璃长公主的弹劾不在少数,东方云瀚也不再是过去那个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依赖姑姑,贪念姑姑对他好的孩童。
他知道何为保护,也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姑姑教我下棋!”东方云瀚将课本从东方银玥的手中抽出,随意放在桌上,拉着她便往靠窗迎竹的方向走。那里摆着他昨夜自己对弈的棋局,宫女们不敢随意动,便还是没有胜负的局面。
东方银玥瞥了一眼他的棋局,再看向东方云瀚,二人相视一眼再彼此莞尔,默默收拾起了棋局。
两局之后,各有胜负。
宫人问何时用膳,东方银玥不想吃,东方云瀚也就不吃,只让人弄了些糕点蜜饯端上来,再切一盘新鲜的瓜果,奉两盏雨山枫,泡开的茶叶成淡淡的枫叶色,散发着雨林浅香。
再起一局到了半途,外头有人传,国学院书承卞翊臣卞大人求见。
卞翊臣是东方云瀚的老师,偶尔也会来东明宫找他。
东方云瀚单手支着下巴,眼下棋局正陷入僵局,他招手让人将卞翊臣请入,自己盘腿坐在金丝蒲团上动也不动,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卞翊臣一路走到墨香斋,在墨香斋外便看见大敞的窗户里一对人影,竹影在微风下婆娑,细碎的金光透过竹叶斑驳地落在二人身上,但因阳光角度,更多却是洒了东方银玥的半边身子,叫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入了墨香斋,卞翊臣行礼:“臣参见陛下,见过长公主殿下。”
“老师免礼。”东方云瀚只醉心棋局,开口道:“赐座。”
墨香斋外的宫人赶紧小跑进来端着一把圆凳给卞翊臣,卞翊臣坐下后似乎有些局促,还是东方银玥开口打破僵局:“卞大人前来必有要事,本宫就不打扰……”
“姑姑别走。”东方云瀚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摆:“这局还没完,我很快就想出来了,下完再走。”
卞翊臣顿了顿,便道:“长公主殿下留步,臣的确有事要报,此事关乎紫星阁,长公主殿下亦可旁听。”
紫星阁重启之事本就是由东方银玥提出,后她又全权负责了荐信选拔等一系列安排,听说昨日风行殿也闭殿彻底结束了比试,如今紫星阁的御师入选名单已经完全出来了。
紫星阁开启之日卞翊臣便被小皇帝安排了过去,实则这持续十多日的比试,卞翊臣几乎也都在场,直到比试彻底结束,他也得向小皇帝汇报情况。
四大殿共选了一千一百三十名御师。
其中选人最多的是明云殿,选定人数五百二十人。
青苍殿排人数第二,选定人数三百二十人。
风行殿排人数第三,选定人数二百一十人。
最后便是蓬莱殿,只选了八十人。
在比试期间,青苍殿因有人不识妖性,中了妖毒,死了一名东孚前来的御师。
明云殿也因驭妖比试过程中,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妖,造成了两名风声境与一名银地的御师死亡。
风行殿一直比较安全,比试也很平和,至于蓬莱殿……
“蓬莱殿的比试中,有一名御师对其契妖使用了瘴毒。”卞翊臣说出这话后,一直沉默下棋的东方云瀚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瘴毒?”东方云瀚蹙眉:“那可是隆京禁物。”
“回陛下,是禁物。”卞翊臣回道。
东方银玥落下一子,并未插话,可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东方云瀚对妖的诸多事宜皆知晓得不太清楚,他自年幼起便学习帝王之道,关于隆京里的妖大多由青云寺来管理,可以说这十年来的青云寺,便等同于过去的紫星阁。只是青云寺如今的寺卿是容太尉的女婿,而容太尉近来小动作不断,东方银玥为了分解他手中的势力,才顶着重重压力将紫星阁重启。
即便紫星阁中再没有以往那多厉害的御师坐镇,但紫星阁的名声远扬,依旧能吸引无数御师向往,那里是云川御师的最高学府。
所以很多氏族、官员世家都想将门内弟子送入紫星阁,这场持续十多日的朝天会,并不只是御师间的狂欢,更多也是那些背后推手们的博弈。
东方云瀚知道一些,却不全然知晓。
“当年瘴毒为何会被列为禁物?”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不动声色地朝东方银玥的方向看去一眼,他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只是目光从她执白玉棋子的手上一晃而过,回答道:“瘴毒原是青云寺对妖的用刑之物,因妖惧怕瘴毒,而隆京的妖若为非作歹被关入青云寺,只要使用瘴毒他们便无不招认……后来也不知为何瘴毒从青云寺流露至外,竟去了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短短一个月内造成三十起死亡案列,从那之后瘴毒便被列为隆京的禁物,便是青云寺也不可使用。”
那件事发生时,小皇帝才七岁。
满隆京的达官贵族家中几乎都藏有瘴毒,些微瘴毒被妖吸入,会激发妖的潜能,或展现妖的妖性。
一梦州中的人以此玩乐,满足某些人隐秘的性\癖。
万两金楼内则以此豪赌,让两名妖厮杀到鲜血流尽,比出胜负。
但妖性不可控,尤其是瘴毒能迷惑妖的本心,一旦过多吸入瘴毒,妖便会完全丧失理性,甚至异变,变得残暴血腥,肆意杀人。
因一个月内死了三十个人,东方银玥大发雷霆,雷厉风行且不顾朝中众臣的意愿与面子,命御灵卫封城搜刮了百日,彻底清除了所有瘴毒,并将此物列为隆京禁物。
瘴毒并非御师提炼出来,而是这世间本身就存在的,但若寻瘴毒根源,大约要从风声境那边找起。
古书上曾说,数千年前的妖与人两界并不相通,妖生存在云川大地的另一面,正因为妖界瘴毒肆溢,迫害了无数妖灵性命,才会让妖从妖界逃入天穹国。
而天穹国妖的起源地,众多妖灵衍生之处,便在风声境,在灵谷。
除了隆京,其余地界并无禁用瘴毒的明令,那是随着妖一并来到天穹国的,便是禁了,它也存在。只是时隔几年,居然有御师再用瘴毒,就在隆京内,在朝天会上。
“谁家御师用的?”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老实答:“上官家……臣在第一时间已去上官家问话,只是上官家矢口否认,只道那御师原本不是隆京人,因想参加朝天会,加上他能力不俗,故而上官家惜才才给了他一个氏族弟子的名额。”
便是要将自己撇干净,反正那姓钱的御师已经死了。
加上如今的上官夫人本就是妖,她哭哭啼啼,说这世间无妖不恨瘴毒,她若知晓钱御师的本性,怎会用他,只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
后来青云寺的人也去了上官家,并未查出瘴毒,便留了官差看住上官家的两门,也未真的为难上官家,只等卞翊臣上报,再发落。
东方云瀚再度陷入棋局里去,迟迟没说话。
东方银玥与他你来我往地落子,见他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拿起手中雀翎扇朝他额头轻轻一敲,再道:“彻查上官家的御师,此次朝天会凡是上官家入选的名额皆划去,瘴毒一事不可因氏族之名轻拿轻放,否则源源不断,难以根除。此次瘴毒由上官家起,不论他是否被骗,总归错从他出,责要他认。”
卞翊臣沉默着朝东方云瀚看去,见东方云瀚没反对,便答是。
第33章 臣子
一局棋下完, 东方银玥晃着扇子起身,东方云瀚连忙问:“姑姑要走了?”
“让卞大人陪你下吧。”东方银玥笑说。
东方云瀚撇嘴:“老师下棋放水,没意思。”
卞翊臣:“……”
最终东方银玥与卞翊臣都没留下来,既然隆京再出现瘴毒, 彻查瘴毒一事自然也落在当年整治隆京瘴毒的宣璃长公主身上。
卞翊臣一直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 她今日入宫没带逐云,只有两名宫女跟着。
过了盛秋的天吹过的风微凉, 御园中的树木也像是提前进入了秋末冬初, 许多草叶的叶尖泛黄, 植物的颜色也不够鲜艳, 正因如此, 东方银玥摇曳在将要凋零的落花中的蓝裙便更显得璀璨夺目。
大约从两年前起, 东方银玥便总着一些暗蓝色、暗紫色的衣裳,似乎想显得沉稳些,总之再难看见她身穿耀眼的红裙了。
十年前的皇宫陷入大火, 漫天飞过的羽族与爬墙而入的兽族, 杀戮、血腥、尖叫、绝望充斥着隆京每一个人的心中。
卞翊臣曾看见过死亡, 彼时他是年仅三岁皇子的老师,乾允帝死的那一日,他与东方云瀚一并困在了七宝楼。
神女着朱裙, 执明灯从天而降,救的不光是东方姓氏下最后一个子嗣, 也救了他。
那是卞翊臣第一次见到宣璃长公主。
卞家书香门第, 人人学富五车,他的爷爷更是入朝为相, 学子无数。卞家总出帝师,而卞翊臣年纪轻轻便得了隆京大才的名声, 一早便被乾允帝相中,要他入国学院教皇子。
彼时乾允帝只有东方云瀚一个孩子,而小皇子太年幼,所以教学并不去国学院,而是卞翊臣入宫。
但他入宫教学那一年,东方银玥已然离开隆京去了蕴水,听说是魏家的老夫人病重恐时日无多,东方银玥又与老夫人情深,特去看望。
这一看望便似忘了时间,再回京,就是十年前羽族叛乱,万妖反噬,隆京陷入大火中。
十五岁的东方银玥比七宝楼外的火还要耀眼,她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像是能魅惑天下君子,夜明珠下的俏丽脸庞,入了卞翊臣十年梦境。
本以为这一路,又是他目送长公主离开皇宫,却没想到东方银玥在前头停下脚步,忽而回眸朝他看来。
卞翊臣微怔,自觉是否是他目光过于直白,一时踌躇。
“卞大人怕本宫?”东方银玥微微挑眉。
卞翊臣抿嘴,回答道:“臣敬殿下。”
“既不怕,那便走过来些。”东方银玥晃着雀翎扇,似是闲聊道:“说说陛下的课业吧。”
以前她也问过,在议政殿,或东明宫的墨香斋里。但那时皇帝还小,总能让东方银玥揪住错处,后来皇帝处事越发成熟,她就问得少了。
方才那篇被东方银玥夸赞写得不错的文章,也被卞翊臣夸奖过。
文章内容是弃旧政,改新朝,放下旧臣子,改换新血液。东方云瀚写得并不详细,那篇文章更像是他某一夜批奏折批得头痛心情烦闷随笔写下的牢骚,短短两页纸,字迹还有些潦草,却拿住了天穹国的命脉。
朝中臣子,一大半是太上皇那朝便留下了的,东方银玥的长兄乾允帝,当太子时豪情壮志,皇位坐不到几年便冷了,仅仅三年就换了东方云瀚当皇帝,东方银玥执政。
乾允帝的皇位没坐稳,短短三年便换了两任皇帝,加之新帝年幼,女子当政,那些老臣渐渐坐大,其心也未必如当年那般坚韧不改。有些臣子如一个人身上的伤口,腐肉不挖,新肉永远长不出,伤口也永远无法愈合。
卞翊臣夸过东方云瀚的文章,便代表他也认同此类观点,东方银玥既要与他谈,却也不能谈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