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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她没应这话,只弯腰垂首,将双臂交叠在阑干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问你个事行吗?”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喁喁似与人耳语。

“你尽管问,”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无趣地皱了皱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会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恼。“几时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继续借住,祖宅许久没住人,还得费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变得认真:“对了,你知道薛如怀家在哪里吗?我只依稀记得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时皱紧:“你打听别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这么问,看来是知道。是这样,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没课,我有别的事,不会每日去庠学。拜托你帮忙悄悄转告他一声,我之前说过的事,让他千万抓紧办。”

这答案并未抚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让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帮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双手合十,噙笑恳求,“别细问,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响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听去了。

——

在城北官驿,云知意闭门三日未出。什么也没做,除了发呆就是蒙头睡。

她遇事向来果决,但这次关于“要不要与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犹豫迟疑,到了要以浑噩昏睡来短暂逃避的地步。

上辈子她最初答应协助查黑市赌档,原因很单纯。

州丞府官差给她看了一些证据、记档,她得知黑市赌档这事几乎每天都损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她想,若能早一天将这些地方都查封干净,或许就能多挽救几个赌徒的家人,让他们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没饭吃,不必面临“卖儿卖女、典妻当夫还赌债”的惨剧。

哪怕这案子后来毁了薛如怀前程、给顾子璇带来麻烦,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亲,云知意都没后悔过。

那次彻查意外翻出几位州牧府官员涉事的铁证,使民意哗然。

州丞府为安抚百姓,索性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赌档在原州销声匿迹,再不曾死灰复燃。

后来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对黑市赌档案如此积极重视,不过是党同伐异,进一步抱团打压州牧府。

借她这利益不相关的学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线,只为不落人口实而已。

但她不在乎这种利用,州丞府怀着什么目的办这案子,她不关心。

黑市赌档违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该存在的错事;彻查此案的结果对大多数百姓有益无害,这就对了。

哪怕这事导致不少官员对她暗怀不满,她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读书人不劳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无功勋却能得尊荣,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古往今来书上都这么写,夫子们这么教,父母尊长也做此期许。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对饱读诗书的年轻士子们也是这样托付的。

可有时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却总有人冷嘲热讽兼之语重心长——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该为父母、亲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辈子云知意为官七八载,从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听过类似的劝阻。

她本以为,在落得“一心为民却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场后,重来一次的自己绝不会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经过多日的挣扎与纠结,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背弃十七岁时的鲁直初心。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说真信这话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经因此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依旧深信不疑。

云知意拥被坐在床头,烦躁地薅乱发顶,自嘲苦笑。“我可真是个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痴啊。”

第九章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平凡的人们,就这样喧哗勤劳地开启了新一天。

云知意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静静望着码头上的喧闹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动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里终有几分痴愚。

当斗转星移、人生重来,她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选择另一条路。

哪怕上辈子最终被陷害、被误解、被仇恨,书上写的、师长教的,她还是信。真蠢,不是吗?

噙笑自嘲间,有位咬着炊饼的麻衣中年汉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后。

云知意敛神回眸。

中年汉将剩下的小半炊饼塞进口中,抱拳行礼。云知意淡淡颔首致意,又将目光转回码头。

“云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汉问。

云知意远目轻笑:“一直没个定准的,不是郝当家你吗?此前中间人也在你我之间奔走传话月余,近半个月里你我也已面谈三回,可你却始终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犹豫,之后就不必再见了。邺城不只你手里有赌档,我抱着真金白银,找谁买不是买?”

“这……我直说了啊,”郝当家道,“您堂堂云大小姐,无端端的,怎么想起要买个小赌档?”

“之前已托中间人对您解释过,为表诚意,我再说最后一次。我和父母闹翻了,眼下已搬出来自立门户。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后仕途上需打点的开销处太多,且是长期,所以我得有个来钱快的产业。”

云知意眺望着热闹的江面,拢了拢身上披风。

“你急着变现,我急着置产,本该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将近两月还没谈成,实话说,我的耐性已耗尽了。”

郝当家语带狐疑试探:“您若缺钱,京畿云氏哪会坐视不理?”

“我京畿云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钱银,”云知意回眸,笑眼冷厉,“你真敢听吗?”

世家贵胄的事向来讳莫如深,郝当家这样的油滑老江湖自不会真想刨根问底,不过试探而已。

若她被牵着鼻子走,真给出个细节翔实的理由,那只会加深郝当家心中的疑虑。

听她此言,郝当家果然没再追问,终于掀了底牌:“我最早开出的条件,是出让南城那间赌档一半股。可您却坚持要占七成,这让我很为难。赌档虽是我牵头经营,但还有几个小东主占股,若我答应您,就得将他们挤出局。两边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来中间人传漏了话?我原话是,我要占七成股,却一次付你九成的钱,”云知意直视着他,“之后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两成你要算作经营成本还是留作己用,都随你。”

郝当家惊愕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我要的结果是:那间赌档从今后始终我七你三,台面上的事照旧由你全权做主,我只管看账本分红,”云知意道,“我盘间赌档在名下,这事冒了多大风险,你应该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里头,我心里不踏实。懂了吗?”

郝当家恍然大悟,搓着手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吗?”云知意再度背过去,两指夹了一张银票举在颊边,“这是定金,取与不取,你痛快点。”

郝当家恭敬取走那张银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担心我收了定金却不尽心办事?若我转头又将赌档卖给别的下家,黑吞了这笔钱,您也没法报官不是?”

“你儿子还在淮南府大牢。实不相瞒,淮南府狱曹刚巧是云氏门下客,”云知意从容浅笑,“从这里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个月。虽我没本事帮你将人捞出来,但只要传个口讯去,保你下个月就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官差之所以锁定郝当家来下云知意这个饵,正是因为他的独子在别州犯了事。他急着卖一间赌档的部分股权,好换大笔现银去打点捞人。

郝当家闻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紧绷:“若我……将你杀了呢?这会儿码头上可有我的人。”

云知意岿然不动,仍旧目视江边:“那你试试。”

郝当家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他惊骇瞠目,右膝骤软,踉跄打跌,单腿跪地才勉强稳住。

他面色刷白,慌张环顾四下。

每棵树看起来都无异样。这让他嗓子紧了紧,忙不迭赔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云知意点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请郝当家尽快与那几个小东主斡旋。你要的现银早就备妥,希望你在三日内拿契书与账本来换,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

郝当家应诺叩首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树林。

——

稍顷,云知意转身道:“子碧,你下来吧。”

有圆圆脸的青衣少女自枝繁叶茂的树梢翩跹而下,落地无声。

上一世云知意没有动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驿昏睡三日,最终决定还是要查这案时,她就第一时间命人往宿家传了讯。

宿家在距邺城不远的松原,寒门平民,却世代习武,通常以揭官府悬赏通缉令、帮忙抓嫌犯领赏为生,也会接大户人家短期保镖随护之类的活。

其祖上曾受云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为云氏效命。但后来云氏举家迁往京城,而松原远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场。

十年前云知意从京中到了邺城后,云氏家主发了话,让就近的宿家听候她差遣。

从前云知意不过半大小孩儿,哪有什么正经事用得上他们?无非就每年秋季长休出外游历时让宿家派人随行,既是保护也是陪同。

宿家年轻一辈里,武艺最出色的后生叫宿子约,每年都被指派保护云知意。

但他毕竟是个少年郎,孤男寡女单独出行难免有不便之处,于是每次都带上妹妹宿子碧。

云知意比宿子碧长一岁,十年来,两个小姑娘虽每年就只相处一个多月,称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谊还是真挚的。

下树后,宿子碧奔到云知意跟前,口中忧心喋喋:“当真信得过他?万一他安抚不了那几个小东主呢?万一他转头就将这消息闹得满城皆知呢?万一……”

“没有万一。都说了他儿子还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云知意笑着打断宿子碧没完没了的疑问。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赌档,要安抚那几个小东主不难,将他们的占股转到别间就是。对他们来说,只要每个月分红不变少,来自哪间赌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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