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火场,我们可能也就比瞎子强那么点儿。”
“那里面都是浓烟,黑漆漆一片,很难看清东西。”
“而且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也不应该说是无助,我说不太出来。”
他皱眉苦思了一番,想尽了自己能想到的形容词,都觉得不太合适。
陈十一闭上眼睛代入那样的场景,孤寂,憋闷……
普通人的话,会不可抑制的恐惧。
“虽然我们穿的设备有一定的隔火隔热作用,但是并不能长时间待在火场。”
“可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待到真的已经忍不下去了。”
“因为每多待一会儿,我们就有可能,多找到一个需要救助的人。”
陈十一点了点头,确实,时间就是生命,不管对安全员来说,还是对被困火场的群众来说。
虽然何扬嘴里说着害怕,可陈十一在他脸上看到的,却只有坚毅。
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眼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突然笑了笑。
“我记得有一次任务,我跟钧哥实在受不了了,从里面退了出来。”
“然后我俩都顾不得说话,第一时间冲到了安全车下面。”
“在冷水的冲刷下,才感觉身上的温度慢慢降下来。我那个时候就在想,衣服里面,是不是跟熟透的大虾一样。”
他说得轻松惬意,就好像出去跟朋友玩了一场游戏。
对于他来说,那似乎只是一件拿出来调节氛围的小事。
陈十一认真听他说着,从何扬的脸上,他没有看出半点炫耀的味道,就像是两个人在拉着家常。
但陈十一可以想象到,他们到底忍受着怎样的炙烤,才会连交谈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冲向安全车。
到底多少次冲向了火场,才会那么轻描淡写的说出,衣服下面的身子,可能跟熟透的大虾一样。
何扬说着自己不厉害,甚至不好意思得到陈十一的夸赞。
可他不知道,自己以凡人之躯,一次次义无反顾的冲向火场,有多么值得骄傲。
他一直骄傲的,也只是自己安全员的身份,是自己完成了对父亲的承诺。
“喝口水吧,讲多了容易口干。”
见何扬杯中已经见底,陈十一提起了水壶。
“不用不用,老板,我自己来吧。”
他连忙起身,要去拿陈十一手中的水壶,老是让陈十一斟水,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可陈十一摇了摇头:“帮你添水而已,应该的。”
见陈十一握着水壶的手纹丝不动,何扬只好收回了捏着部分壶柄的手,道了声“谢谢”。
对着杯子轻抿一口,他砸吧砸吧嘴,继续着刚才的话说道:
“老板你知道我们进火场后,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陈十一皱眉想了想,随后摇头,好奇道:“是什么?”
何扬四处打量了一下书店,然后抬起了头看着书店的顶部。
“烈火和浓烟其实倒还好,毕竟身上穿着装备。”
“我们担心的,是头顶的天花板或者吊灯砸下来。”
“因为高温之下,这些东西很容易砸下,甚至墙壁都会变软。”
“而我们一旦被砸中,爬不起来的话,我们只能等着被烧死,被烤死,嘿嘿……”
说到这里,他竟然又笑了起来,仿佛早就把生死看淡。
和他脸上的轻松不同,陈十一只感觉莫名的沉重。
将那干净的笑脸印在脑子里,陈十一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可他还是要问。
“何扬。”
“嗯,老板,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和你爸一样,也倒在了火场里面,再也出不来。你……会不会后悔?”
陈十一的话说得很慢,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何扬的反应。
在他的预料当中,或许,这一句话就能让何扬想起一切,显露死状。
哪知道,何扬只是稍微愣了愣,随后一脸认真的朝陈十一道:
“老板,我听过这样一句话。”
陈十一拧眉,面露思索道:“什么话?”
只见何扬挺直了脊背,以无比庄重的语气道:
“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
“我不知道这话用在这里对不对,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不会后悔。”
他说这话没有半点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陈十一面色肃然,忽然想起了昨天带回来的华金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人?”
何扬微愣,“另一个人?老板你说的是?”
没有马上回答,陈十一抬头看向了门外,默了一会儿才声音幽幽的道:
“假如妻子失去了丈夫,假如母亲失去了儿子。”
端起水杯准备抿一口的何扬身子一僵,随后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眼睛看着杯子里的水出神。
随着他眼中逐渐失去焦距,他身上的黑气溢散,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一股焦糊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陈十一看着他那张稚嫩的面庞,一部分变得血肉淋漓,有半边脸被烧焦。
何扬死死咬住了牙,陈十一看得出来,他很难受。
可是,他的身上没有怨念,也没有恶意。
和那些怨魂不同,何扬,他靠着一股莫大的执念,化作了阴魂。
就在陈十一准备唤醒他的时候,何扬身上的异状竟然自己退去,失去焦距的眼神开始重现清明。
他的嘴唇微动,轻微的呢喃声响起。
慢慢的,陈十一听清了他嘴里的话。
“我志愿加入……安全……宣誓……”
“赴汤蹈火,竭诚为民……坚决……恪尽职守,不怕牺牲。”
“为维护维护社会稳定,贡献……”
“自己的一切!”
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话,何扬泪流满面。
陈十一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望着屋顶眨了眨眼,他轻叹口气。
红肿着双眼的何扬,分明已经想起了一切。
何扬伸手端起水杯,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难怪,难怪我会觉得身体那么缺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抹了一把眼泪,把杯子轻轻放到桌上,朝陈十一道:
“老板,谢谢,我该走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