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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万堂内

花氏为歆阳小族,世代事香,延至花世蛟父代,方累五世之功业,毕平生之心血,艰苦创下花家香。

花家香鼎盛时期,曾跻身四大贡香之列,在整个珑川香行独占鳌头。

花世蛟守成,兢兢业业几十载,终因兄弟分家而无法阻止花家香日渐没落,幸而他膝下子女九人中,有长女花龄可堪重任,多年来帮他守着花家香,不至使祖业翻覆太快。

为帮助父亲,也为将来行事不受夫家掣肘,花龄干脆退掉身上原本亲事,甚至还欲抹掉额间花钿成为契姐,被其母多番劝阻,终招赘夫婿入花家西院。

花龄起初不愿招赘夫婿,怕夫家的存在会给自己与花家香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为让花龄答应此事,其父母应诺花龄,待招赘之后,其夫君在一日,花家香半数铺子总权就一天是花龄的。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

花世蛟重用长女,移权长女,此举本就引得其余子女心存不满,如今花龄夫妇和离,虽对外多多隐瞒,但消息还是为人所传,花家其余几房子弟虎视眈眈,登即上门来要权。

几房料定花龄绝不会轻易答应,万一再惊动老父亲从邯山寺回来,事情只会变得更加不好办,兄弟几人便拿了主意,直接从花春想这个软柿子入手。

众人随花春想进和万堂后,里面具体发生何事、有何对话内容,就是外人不得而知了。

围在外面的各房下人只能从偶尔传出的怒吼声中,听得些主子们争执的只言片语,好回去后为走亲串戚时多添些谈资。

花老二兄弟几人诚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蠢货,发难前便已让人守在宅子各大小门口,下令凡西院之人一概只让进不能出。

和万堂内:

面对花老二等长辈的步步紧逼,花春想使尽浑身解数周旋,却如何都等不来外面有动静,神色间难免显露焦灼态。

花老二察言观色,看出花春想招数已穷,便给花老四递了个眼色。

花老四收到暗示,抚掌对花春想笑道:“小春想啊,方才就见你眼睛不住地往门口方向瞟着,莫不是在等谁罢?”

随着花老四话落,四房的人推进来三个五花大绑的仆人。

此三人者,一为青荷,一为容家车夫小厮扎实,一为被派去找花龄回来的小丫鬟。

——人竟都被拦回来了!

花春想脑子突然一懵,好似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

见派去求救的人被抓来,早没了耐心的花老四起身过来。

一把将事先写好的移权书拍到花春想手边,他不客气道:“小春想啊,多说无益,你既已嫁去容家,花家香被你娘握在手里也是无用,不如就此让她让出来罢,无夫无妻则从子女,你替你娘拿个主见出来,谁也说不得甚么!”

华老四突然逼过来,即使花春想挺直了腰板直面对方,却还是吓得两手发抖,怕被突然拉过去揍一顿。

她来不及想更多,后背已爬满冷汗。

“老四退下,莫再吓着小春想!”

花老二呵退花老四,尽量压着耐心和脾气对花春想道:

“到了这一步,你既然装糊涂,我不妨就把话再说明白些,春想啊,你祖父清居邯山寺前,早已将花家香大权悉数交到了你娘手里,多年来,你娘在花家香的作为我们有目共睹,我们对此也本无意见,”

悠悠吃口茶,见花春想一双眼睛里仍难掩恐惧无助,花老二不疾不徐继续道:

“奈何你父母突然离异了,你父在花家香多年,不知掌握了多少花家香实底和情况,说得再严重些,万若他跟在你娘身边学会制香,以后拿着偷学的本事与花家香为敌,届时对谁都不好,”

长长一叹,花老二将让权书往侄女手边推了推,语重心长道:“签下这份让权书,帮二叔父拿来掌事玉印罢,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且如此做法,对大家也都有利无害。”

自打进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的花老三立马附和:“是啊是啊,二哥说的对。”

这边,花老四被他二哥呵斥,觉得面子有些上挂不住,遂趁机瞪一眼他那向来好拿捏的三哥,神情和语气皆带了嫌恶:“你插什么嘴,狗掀门帘露嘴尖,安静坐着就好,没人拿你当哑巴!”

“这,这……我……他……”花老三一噎,顾左右而不知该有何言,最后脸色憋红悻悻作罢。

花老四找回点面子,稍微顺心些许,朝这边冷冷哼了一声。

这只是个小小插曲,无人在意,让花春想签下让权书才是重头戏。

方才花老二所言的确不假,且无论是香行还是其他行业,亦皆都有此种避讳。

等不来祖父花世蛟,花春想被这个理由压得无法辩驳,只能重复一句话:“我要见我娘,我要见到爷爷。”

花世蛟和花龄是花家几兄弟拿不下亦不可能拿下的高地,花春想这句话直白说出来,简直是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拿刀戳那几兄弟的肺管子。

“哎我说你这丫头到底是不是我们花家人啊,怎长的如此蠢笨,如此不通情理呢!”花老四急脾气,自然受不了花春想磨叽,大嗓门道:

“还看不清眼下情形么?我们不可能让你娘现在回家来,你爷爷也不会知道这场事,便是你最大的靠山容苏明来了,她也对别家的家事说不得甚么!”

说到得意之处,花老四不禁轻蔑地笑出声来:“说起来,这也算是老天爷在帮忙,若非你和容苏明不和,我们哪有机会——”

“老四,休得胡言乱语!”花老二无奈扶额,咬牙呵斥住口无遮拦的花老四,眼神示意老四儿子,让他看住老四。

转回头来向花春想摆了摆手,花老二似乎耐心将尽:“小香椿啊,你是个孝顺孩子,我想你也不愿看着花家香赖以生存的制香本事被外人给学去罢?如今你爹娘又这样,你当真忍心看你爷爷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这些话里漏洞百出,花春想却是关心则乱,不曾抓住不对之处以及时反击,或者说,后知后觉的她没能立马反应过来,错失了最佳辩驳机会。

她低下了头,她沉默了——她做出了谈判周旋中最忌讳的行为。

花家几房人大喜,觉得只消再施加些许利诱,想来花春想这纸糊的老虎就会露出原型,答应签下让权书。

花老二看一眼花老三,正准备乘胜追击,一举拿下让权书,门下突然响起一阵吵闹。

花春想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骤然亮起,花老二旋即黑下脸拧起眉心,花老四得到示意,起身就向门口冲去。

他大步冲过来,未待伸手碰到和万堂门上挂着的暖帘,一黑黢黢的活物就猛地自帘角位置窜了进来。

活物一阵风似也,擦着花老四袍角冲进和万堂,直直将花老四吓愣在原地。

他被惊得心脏呯呯呯地猛突突了两下,连伸到一半的手也跟着忘记收回——那他娘的是个什么玩意?!

那黑黢黢的活物猛然冲将进来,堂内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那家在伙东嗅西嗅中碰到花老三夫人的脚,花三太太吓得一声惊呼,其他人才回过神来——屋里竟进来条黑身大犬。

场面顿时一阵慌乱。

花老三又惊又怕,还得为夫人将狗赶走,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其余人见此体型硕大的黑犬皆是惧怕不已,一个个向后躲去。

黑犬还在四下乱嗅,花老二抽出别在腰间的金镶玉烟袋杆当防身武器武,扯起嗓子连声喊下人进来将犬赶出去。

就连花春想,也都怕得收起双脚蹲在了椅子上,失声喊救命。

万和堂内不少闺中女眷,别院小厮们不敢轻易进来,第一时间冲进来的是西院小厮,他们却没有立马赶狗,而是围住了屋中众人。

花春想儿时曾被恶犬扑咬过,身上留着疤痕,至今见到大型犬都会怕得腿肚子抽筋。

她颤抖着声音,刚想要催促小厮们将犬捉了赶出去,就见那原本嗅来嗅去的黑犬,在闻到她跟前后,突然追着它自己的尾巴旋风般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它后肢着地,昂首挺胸,乖巧地坐了下来。

这大犬,尾巴在地上摆来摆去,喉咙里响着轻快的呼叽呼叽的声音,似乎心情不错。

犬一坐下,花老二立马就跳开,躲得老远,独留花春想一人蹲在这边椅子上。

她大概吓坏了,一头雾水中满是惧怕,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表情僵硬地朝小厮们求救,说话都不敢声高,只是有些语无伦次:“别别别,别乱动啊,不是,过来让它走嘛,你们拿上家伙什啊别徒手过来,吓人忒吓人……”

说着说着,见小厮们依旧不动,花春想情绪渐渐失控,连带着方才被几房咄咄相逼的委屈,她终于抱着膝盖哇一声哭了出来。

又怕惊到蹲在椅子腿边的大黑犬,她忙不叠捂住嘴强忍哭声。

屋里很多人,几房老少各为自己的安全担心着,花春想这副惨兮兮的模样让本就慌乱的人看得心烦,花老二呵斥了她两句:“哭什么哭!别哭了!仔细再将犬惹怒!”

这个场面不算太好。

花老四两腿发软站在门囗,琢磨着待会万一黑犬失控,或者这些小厮有所举动,他好第一个转身就跑。

正想着,身后房门处忽然进来一股冷风,可不待他回头去看,一道听起来温润平缓,实则却让人心底发毛的声音淡淡响起。

“诸位合伙逼迫内子至此,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几房人闻声悉数诧异回头,花老四猛地回过头来,下意识的反应甚至不是可以用“惊恐”二字来形容。

他睁大眼睛,表情僵硬,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比那条黑犬更让人害怕千倍万倍的东西。

好像是为了应和来者那句淡淡的话语一般,这边的黑犬仰起脸来呜咽了两声,还用鼻子拱了拱花春想的鞋子,动作可谓温柔。

花春想却被吓得眼泪流得更甚,犹如大河发水。

来者,无疑是容苏明。

花老二被容苏明的突然出现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看黑犬又看看容大东家,脸上挂起极其勉强的笑容:“容、容大东家,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我若再不过来,花春想怕是就要被人往死里逼了,”容苏明抄着手迈步过来,回花老二以淡淡浅笑,眼角眉梢分明带着温润秀气,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花春想从不曾见过的陌生凌冽气场。

那是经年居于高位而积攒出来的威势,逼得人不敢直视其眼眸。

就连花春想,也抹着泪扭过了头去。

她一擦眼泪,脚边的大黑犬就呜呜咽咽地用鼻子拱她的脚,她吓得紧紧捂住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团小小的毛球。

面对她如此反应,黑狗急得两只前爪不停地捣腾地面,喉咙里的呜咽更低沉几分,好似十分委屈。

“容大东家此言何意?”花老二打算翻脸不认账,反正这种事他做起来驾轻就熟:“逼死人的帽子忒大,你可不能随意乱扣哦。”

容苏明来到正堂上,伸手揉了揉黑犬毛茸茸的头,将桌角那张让权书拿起来粗略扫了几眼,从头到尾不曾分眼看花春想。

随手将让权书叠起来装进自己袖兜,容家主道:“我未及迈进和万堂的院门时,就清楚听见屋里传出来的吵闹声,以及花春想的凄惨哭声,花二爷千万莫要说,诸位那是在跟花春想逗着玩。”

花春想还缩在椅子上,黑犬貌似还想凑上前,被容昭一把揪住脖子上的皮项圈。

她点着它的狗脑门,带了笑腔指桑骂槐道:“狗东西呀狗东西,没看见都把她逗哭了么,莫忘了你家主个睚眦必报的,再大胆往前凑的话,仔细扒了你的狗皮做脚垫呦。”

黑犬听懂了人话般,呜呜两声乖乖坐在容昭脚边,不再往花春想跟前凑,尾巴半圈住容昭的脚,黑珠子般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其它人。

“好伙计,”容苏明赞许道:“原来就连你这个畜牲也都知道,开玩笑吓哭你家主母的话就会没有好果子吃,行,还不错,没白往你身上花银子。”

丰豫大东家行事如何,歆阳商贾间多有传闻,花老二深知花家香惹不起丰豫,又被容昭这几句别有意味的话一刺激,忙忙解释道:

“原来这犬是容大东家带来的!便是这黑犬吓哭的小春想,与我们有何干系?况且这里有半屋子的女眷在,容大东家纵大犬入内,难道就不怕——”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容苏明微微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打断花老二,神色由温和转为俨肃:“非是我纵犬入内,而是这黑犬带我来这此,花二爷!”

随着容苏明话语出口,蹲在她脚边的大黑犬双耳微向后靠,喉咙里发出低低咆哮声,目不转睛盯着花老二,好似一个持刀抱盾的士兵准备随时冲锋陷阵。

局面竟然变得……变得滑稽起来。

花春想抽噎着,脑袋一懵一懵,瞧着挡在身前的这个瘦高背影,竟发现自己在这种境况下知道了件有趣的小事情——

容昭容苏明真正耍起无赖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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